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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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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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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酢浆草

故乡的角角落落里,到处都能看到这种草的影子。待到春深时节,田埂上的野草才将将抽条,它却早已连成碧色茵茵。牛棚下的泥土被岁月与牛蹄反复夯实,混杂着草屑与湿润气息。它从不挑剔落脚处,只管贴着地皮静静蔓延。三枚心形小叶托着朵不起眼的花,在磨盘下的石缝间,偶尔会探出一支纤茎,那半开的花苞粉嫩嫩的,像是小人书里描画的短剑。即便在贫瘠的石堆旁,它的根须也能在缝隙间迂回盘绕,执拗地撑开一片生机。

乡人都唤它“酸咪咪”。爷爷曾说:“能在石头缝里扎根的,都不是软骨头。”这话像粒种子,在我心田落地生根。

我常靠在牛棚边看云卷云舒,望远山如黛。老牛或卧或立,悠闲地甩着尾巴。爷爷扛着锄头经过,信手捋一把嫩叶递到牛嘴边。老牛慢条斯理地嚼着,温驯的眼定定地盯着人。

我也曾掐过嫩叶含在嘴里,酸意“噌”地窜上舌尖,激得舌根发麻,随后才渐渐化作一股清冽铺满舌底。

奶奶瞅见了,风火火地追出来嗔怪:“傻孩子,这般酸涩,怎生受得住?”话音未落,我已被什么绊了个趔趄,膝盖磕破一块皮。“你个傻娃儿哟……”她念叨着转身采来叶片,在石臼里“砰砰”捣成碧绿的浆汁,轻轻敷在伤处。凉意渗入,火辣辣的疼痛顿时轻了大半。她用布条仔细包扎,草汁浸透粗布,透出青莹莹的光泽。

村头槐树下聚满了纳凉的人。邻家二孃和妇人们坐在树荫里做针线、话家常。我们这些孩子在旁边玩“拉草绳”。我们剥开草茎露出白芯,两人各执一端较劲。输了的要偷偷摘朵花别在二孃发间。每次她笑骂:“皮啥子嘛,真是皮得要上天了!”笑着躲闪时,旁边的瓜子盘被打翻,白生生的瓜子撒了一地。孩子们一哄而散,玩得满身是汗又涌到井边讨水喝。二姨用刚打上来的井水涮几片酸咪咪叶子递给我们。含在口中,清酸顺喉而下,盛夏的燥热便悄悄消散了。

秋收后,稻茬立在夕阳里,酸咪咪的叶缘泛起锈红。我们提着小篮去挖它的根,那些白生生的小疙瘩脆生生、酸中带甜。奶奶挑几颗丢进爷爷的茶壶,余下的用线串起挂在檐下。风过时,它们轻轻摇曳,像一串沉默的风铃。二姨家的小柱子也跟着挖,衣兜塞得鼓鼓的,跑起来洒落一路细碎的花瓣。

北风呼啸如刀时,田野里的草大多枯黄伏倒。唯有窗根下、背风的石缝里,还能见到酸咪咪蜷缩的绿影。叶子被风霜揉得皱巴巴的,却固执地守着最后一线生机。我蹲在窗下轻触,寒意刺骨。奶奶秋末晾晒的草叶收在陶罐里,每当我咳嗽,她便取出些煮成青绿的汤水。那汤入口酸涩,却让满屋飘着淡淡的草香,恍然生出几分暖意。

城里的公园花坛中也生着这种草,人们称它酢浆草。许是水土不同,它们长得齐整规矩,叶片肥厚油亮,花开得也更大些。我曾尝过一片,酸味依旧,却平淡得径直滑入喉间,再激不起心湖半点涟漪。

再回故里,老屋犹在。缓步走过牛棚,墙角簌簌落下碎土,酸咪咪仍从缝隙间探出身来。摘一片叶含在口中,熟悉的酸味瞬间盈满口腔,记忆在味蕾上轰然炸开。田埂的风轻轻吹过,檐下的干根串悠悠晃动。屋里静悄悄的,磨盘投下的影子格外寂寥。

斜晖漫过斑驳的土墙,草花一朵朵合拢。村头再听不见孩子们的嬉闹。

窗根下,酸咪咪依旧贴着泥土绿着,绿得沉默,绿得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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