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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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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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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隐的活法

□ 何 为

 

生活原本就是一张被反复揉皱的纸,而人们却总想着要把它熨得平平整整。其实,这样的想法和行为往往忘记了,那些褶皱本身才是光阴真实的质地。人在入世与出世的拉扯间活着,藏与显之间的那份从容,便是精神上的桃源。

起窥世

清晨五点五十七分,闹钟声音由小到大、由远及近,像一枚钝钉一下一下地凿进耳膜。我翻身坐起,先摸到手机,再摸到眼镜,一天就这么艰难地开始了。镜子里的人,眼睑浮肿,白发已过半,鱼尾纹好像又深了一点点。我伸手想抚平脸上的痕迹,却被指腹厚厚的老茧硌得发疼。

可也就在这同一面镜子里,我瞥见窗棂间漏进来的天光,正落在女儿插的那瓶茉莉上。花芯颤颤的,像不肯落地的秋露。而楼下豆浆机嗡嗡作响,蒸汽扑上窗户,凝成一片柔软的白雾。原来坍塌与升起可以同时发生,就像旧相纸在显影液中渐渐浮现的影像。

通勤问道

地铁车厢像罐头。早晨四号线里人挨着人。我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滑着手机,屏幕上显示昨夜没读完的《辋川集》。读到王维《山居秋暝》里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我抬头,望着黑漆漆车窗里映着自己疲惫的身影。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忘了扣上,衣领裂开像一张歪着的嘴,使严肃的自己显出些许狼狈。

心下疑惑,假如王维时代也有地铁,他会不会真的住进深山里?会不会像现在的我一样,把山连同诗文一同折叠好,收进口袋里,随时抖一抖,便能感到松风万壑般潮涌?去拜访客户的路上要坐十几站地铁,整个过程都是人靠着人。随着车厢起步、停顿、摇摇晃晃,人心反而平静得空寂。耳机里响起《平沙落雁》,那温柔的报站声仿佛化作了雁鸣。在感悟过王维诗句后,我把又一件古人雅事折成一只小纸船,放进了早高峰的河流里,任它随思绪飘去。紧挨我的一位姑娘,手中捧着一杯奶茶,咖啡香偷偷钻进我的鼻孔,我使劲吸了一口,就像偷偷裁下一截香,心下暗自窃喜

四十分钟后,我在万盛站出站,心中的纸船停泊展开,依旧是一张履历表,只是边角沾了些人间烟火气。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心中有些颓废。叮咚一声,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逊哥发来的“砂锅里的笋干老鸭汤早上五点即开始,汤面已经浮着金黄的油花,鸭肉炖得骨肉分离。记得午来喝。”这碗汤的深情,比我心中的任何山都要高一些。

落拾为安

傍晚回到家,女儿蹲在楼道口等我,她忘了带钥匙进不了门。她手心里捧着一枝栀子花,花瓣边缘已泛出褐色,香气却愈发浓烈。她说在小区石板道上看见它孤零零地躺着,觉得可怜,就捡了回来。

“哦!我们同它一起热闹一下?”

“你猜它有多少瓣?”

“十八瓣。”

“女大十八变。”

“哈哈哈!”

我们就蹲下来,一起数花瓣。

一瓣是她考砸的数学,一瓣是我没升上去的职级,一瓣是妻子忘在阳台的绿萝……数到最后一瓣,竟还剩一缕白,我们就当是留给明天的。

我找来一只小瓷盏,盛上清水,把栀子供在餐桌中央。晚饭时我们一家三口就着花香吃面,筷子碰着碗沿,叮叮当当响,像是给花儿演奏音乐听。女儿一贯搞怪,她笑着说:“爸爸,你今天脸上的皱纹好像绽开的花瓣啊。”我大笑起来,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像回声,也像拥抱。

疾语温情

刚放下碗筷,手机微微震动,我看见母亲微信发来的一张体检报告单,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箭头。我放大,再放大,那些标记仿佛一支支小火箭,下一秒就要发射出去一般。我焦急地打电话问她“啥子情况?”,她却在那头笑着说:“没得啥子事。这些都是老毛病了。你不着急哈。人只要活着,哪有不脱几层皮的?”

“哦!”我没再说啥,也不能说啥,只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老人家健康长寿。

我问她晚饭吃了什么,她说煮了小米粥,拌了自己腌的大头菜,“好吃得板。”“你爸在的时候,最爱吃咸大头菜了。我也好久没吃了,觉得真好吃。”母亲一向是讲究口福的,如今却吃得这样素净。我知道她的克制,所以不能随意劝她。电话挂断后,我去到阳台上,放眼看街心花园里的那株银杏树。晚风拂过头顶,像极了小时候母亲用木梳轻轻给我刮头的感觉。

母亲是很会自我安慰和安慰别人的人。她把病痛熬进了粥香里,把思念腌进了咸菜坛,再一口一口,慢慢地咽下去。

夜色如幕布,黢黑,缀着繁星点点。我仰望着,觉得心中既空又踏实。

步留年

周末回老家,路过广场,看见姑妈正在领舞。她穿了件孔雀蓝的绸衫,下摆绣着暗金色的蝴蝶,转圈时,那些蝴蝶仿佛随时要飞出来。我站在香樟树下望着,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幅活过来的剪纸。

休息时,她跑过来塞给我一瓶凉茶,瓶身还凝着水珠。我拧开喝了一口,金银花的滋味在舌尖漫开。初秋的一丝凉意瞬间钻进了喉咙里。她说:“来嘛,陪我们跳两曲。”我连忙摆手,她也不勉强,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转身融入了舞蹈队。我感觉从她掌心传来一阵暖意,这是亲情的温暖传递。

舞曲再次响起,是《茉莉花》。她旋身,绸衫再次鼓起,脚步轻盈。我望着她的背影,想起三十多年前,还没出阁的她在灯下给我改校服,缝纫机哒哒作响,与此时的节拍重合。

时光飘逝,一刻也不停留。但它会以另一种方式归还给我们。你看那广场上的舞姿,是不是很青春?广场的灯光洒在她身上,也洒进我心里,那些被岁月揉皱的记忆,正在一点点舒展开来。

败笔得趣

夜里睡不着,裁了一张四尺三开的宣纸,沉下心来抄一幅《心经》楷书。不料墨汁沾得太多,没有控好笔,下笔就晕了一个。我索性放开手脚,写了一幅行不行、楷不楷的字,那些字一个接一个爬出格子,像逃学的孩童,满脸的顽皮相。

抄《心经》切忌浮躁。我抄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时,心下一激动,手一抖,笔下得重了,又杵了个墨团。“真是怪了!”我盯着它看,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真像中年人的尴尬,总想静下来,却怎么也管不住四处打望的眼睛。复杂的日子就像这墨团,里头藏着万千沟壑。人有时会跌进沟里,有时又站在山梁上。

我把这张书法”作品贴在书桌前的墙壁上,时刻提醒自己,生活允许普普通通,也允许各种不同。书桌临窗,阳光洒进来,直直地打在那墨团上,就像涂了一层金粉,仿佛立刻有了温度。

陋室逢缘

周日去旧书店,在角落翻到一本《陶庵梦忆》,书脊用透明胶缠了又缠。我正读到张岱写“鸡鸣枕上,夜气方回”,身旁传来一声轻咳。是个戴渔夫帽的先生,帽檐压得很低,像是从民国走来的一个老人。

“你也喜欢这书?我年轻时可迷这书中的句子了。”他指指我手里的书,笑着说。我转身望着这位老先生,嘴角也露出浅浅的笑。我们坐在长条凳上闲聊起来。我知道了他的父亲是远洋船员,他也跟着父亲成了远洋船员,先后跑遍了五大洲。如今他退休了,回到家乡后与妻子在泸沽湖边租了间小屋,白天钓鱼,晚上读书。今天回来看父亲,顺道进来这间旧书店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老书,买几本回到湖边慢慢读。

“为什么选泸沽湖呢?成都周边的三岔湖也不错啊。”他回答说:“高原湖泊水面更平静,与蓝湛湛的天空一起,能装下所有皱皱巴巴的日子。”说完,他从布兜里掏出一袋话梅,递给我一颗。我含在嘴里,一阵酸酸甜甜布满了味蕾。这一粒果肉把人生滋味都浓缩了进去。

茶中忘我

立秋那夜,下起了暴雨。我关掉所有的灯,点一支蜡烛,用铁壶煮水。水开时,壶盖“噗噗”跳动。我投入一小把凤凰单丛在茶壶里,注入沸水,茶叶立时翻身滚动,像按不住的一颗激动的心。

窗外雨线斜织,路灯在积水里映成一朵朵金莲花。我端起茶杯,热气扑面,镜片瞬间起了雾。世界模糊成一块毛玻璃。近处看不清,远处看不见。只剩下这茶香缕缕格外清晰。

这时,我不再是谁的父亲、丈夫,不再是领导或员工,只是一只空杯,等茶来填满,再等茶慢慢凉去。茶香在空气里弥漫,仿佛带着岁月的温柔,正轻轻抚平长在我心头上的坎坷。

尺素明志

雨停了,思绪翻涌,我执笔写封信给十年后的自己。

“亲爱的老何:

如果你已经秃顶了,就记得买顶软呢帽遮一遮吧;如果还戴着眼镜,就选玳瑁框的,那样显得斯文些。过好每一天是顶重要的。别忘了每周去逊哥家喝一碗汤,去广场陪姑妈跳跳舞,给妻子买束栀子。哪怕女儿长大了,不再蹲在路边捡落花,也要时常陪她去河边看看风景。女大十八变,变着变着,她就融进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圈。即使同行,你也只能望见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独自在风中凌乱。

还有,如果有一天你那黑黑的脸膛上皱纹深得像峡谷,也要记得在谷底尽可能多地种上花。等到花开了,结果了,风会替你把种子撒向更远的地方。

我把信折成一个纸鹤,放进抽屉里。那里早已聚集着许多只纸鹤,有体检单、家长会通知、房贷合同……它们看似沉重,却稳稳承托着我的生活。光阴在纸鹤的身影里,半隐半现,半沉半浮。

中年是什么?是在炉火中故意碎给岁月看的时光。

尽管皱纹会再深一微米,白发会再长一毫米。但那又怎么样?我们终究会懂得:半隐,不是退路,而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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