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 为
街角转弯的旧砖墙上,野蔷薇的藤蔓一年年地攀爬,花开时,静悄悄的,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热闹。半山腰的风信子,晨露缀满花瓣,光线穿过去,莹莹有感觉。自家小院里的梅,枝干清癯,伸出的那一枝,带着几分示人的高洁。
这种时候,心里便会悠悠地浮起宋人笔记里的句子,于是蹲下身,摊开画具,笔尖描绘花儿的轮廓,仿佛只有这样,才不辜负这场美好的相遇。
一
小区有块三角形地,每年入夏,栅栏上的牵牛花便在晨光中吹起小喇叭。我偏爱叫它们“朝颜”,这名字沾着旧画谱的墨香,自带一股清寂。
那花的淡紫,是花青里兑了少许藤黄调出的,边缘染出一丝极淡的胭脂红,像少女颊上还未来得及褪去的羞怯。画得入神时,往往会随意挥洒,会得意忘形。一滴浓墨恰恰落在花心,明明成了瑕疵,却又感觉给花儿增添了几分精神。世间诸多事情,往往就是在思维转换中求得新生。
卖豆浆的孃孃每天都推着车吱呀呀地走过。“画家又来画喇叭花呐?”“嗯!”“这花贱得很,哪里值得你这么费神哟。”我笑笑,没法置可否。
她肯定没有思考过。这市井的烟火与花间的清芬,何时有过界限呢?你看那牵牛花的藤蔓,紧紧抓着铁栏,一寸一寸地向上绕,明知秋深便是尽头,仍把每一段藤都拧成朝天的螺旋。
昨日一场急雨,打得花朵垂下了头,今晨再看,新的花苞又昂扬地挺了起来。这些卑微性命,骨子里也有不肯弯折的倔强。
二
罗目古镇小巷深处,有间老茶铺。屋檐下终年挂一只竹编花篮,茉莉花盛时,里头挤满了新采的茉莉。
老板是位满头银发的婆婆,她在这间茶铺里渡过了半辈子光阴。我是旧相识。见我来,便默不作声地端上一盏茉莉清茶,茶汤澄澈,浮着三两朵小白花。
她坐在一旁的竹椅上,开始择花。婆婆择花,只挑选那将开未开、瓣膜紧绷的留用。而那些开足了、边缘稍见倦意的,便被轻轻放在一旁。
喝一口茶后,我便支起画架,画花画人画屋檐画茶杯……
画茉莉,最难是那抹“白”。白粉用多了,花便僵了,用少了,又失了玉的温润。我试着用极淡的墨铺底,再以白粉一层层极薄地罩染上去,宣纸上竟隐隐透出光来。
婆婆凑近看了一会儿,瘪瘪嘴,轻声说:“花啊,要谢未谢时,最好看。”她转身将剔下的残花,一捧一捧,埋进墙角那株老桂树的根旁。经婆婆的点拨,我幡然醒悟:画理言“计白当黑”。这白,不是空无,是把月光、晨露、清风都收敛进来,凝在花瓣的脉络里,然后沉静地绽开才最好。
三
三圣乡的荷塘是城市周边的一处秘境。夏日,我必去。
七月的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凝成偌大的水银,风一来,便咕噜噜滚动,又倏地凝成一条水银柱滑落水中,漾开一圈一圈温柔的涟漪。
画荷叶得用大号提笔,饱蘸淡墨,以侧锋横扫,趁湿再用浓墨勾出挺拔的叶脉,让墨色相互渗化,方有那水汽淋漓的生机。
有一回,见一只红蜻蜓婷婷立在一支含苞的荷尖上,旁边有只绿头鸭,扭着脖子,翻着白眼,呆呆地望着,那神情竟神似八大山人画里的孤峭与藐视人间卑劣。我心头一颤,笔尖一顿,仿佛天地间的妙理与画意,是藏在了这不经意的一瞥里。
正午的荷塘最是慵懒。花瓣半开半合,阳光透过叶隙,在水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常常画到忘情处,便脱了鞋袜,跳进浅水里。指尖拂过饱满的花苞,低头轻触那将谢的残红。上岸时,裤脚滴落的水珠在宣纸上晕开一片迷离,反倒成了画里最天趣的肌理。
晚霞渐褪,一只青蛙端坐荷叶中央,鼓着腮帮,像在看我收拾画具。我朝它拱拱手,它却“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惊起一池荷香,随风飘出去老远。
夜风徐徐而来,坐在水边的凉亭里,会想起“温一壶月光下酒”的句子。若此刻有酒,定要邀这一池风华与明月“对饮成三人”。
四
清洁工阿姨来自老家。她在小区中庭里一个锈铁盆里养了一株昙花,宝贝般宠着。
昙花是要等到月上中天,才肯从墨绿的叶间,悄悄探出象牙色的花苞。那一夜,我和她一同守着。
花苞先是外层的淡紫萼片微微开裂,接着,内层洁白的花瓣如涟漪般层层舒展,最后露出中间鹅黄的蕊,像一盏灯,被次第点亮。
我赶忙用狼毫小笔,屏住呼吸勾勒那飘逸的轮廓。可花开得太急,如惊鸿一瞥,那仙姿只来得及画下一半就逝去了。美,或许正是因其短暂,才愈发刻骨铭心。
阿姨搬来竹凳,坐在花旁,手里摇着一把旧绢扇。月光下,扇面上我前年题写的“昨夜雨疏风骤”,墨迹已褪成浅浅的黄色,却依然沉着。
夜凉如水,她默默用一方素帕,将凋落的花瓣仔细包好,揣进怀里。她那矮小的背影消失在楼道转角处。逝去的年华,也大抵如此,是一瞬的绚烂,也是长久的怀念。
五
画室里的紫檀木画桌,四季都不寂寞。那只仿宋梅瓶,是从送仙桥古玩市场淘来的,瓶身的冰裂纹,被我细心描上金线,看上去就是别致的纹饰。春天插几枝蒲公英,夏天插一束薄荷,秋天换上一把野菊花,冬天则捡几枝枯枝,偶尔挂上一两朵干莲蓬,竟生出几分宋元小品的荒寒意境。
有朋友来,常笑我:“满世界的名花你不画,偏跟这些野草较劲。”他们不懂,这些平凡的花草,才是我艺术里最恒久的滋养。
有一次从乡下归来,在路边捡到一朵快要枯萎的月季,花瓣边缘已然焦黑卷曲,却依然倔强地仰着脸。那姿态,比盛放时更贴近生命的本真。
我用赭石调了少许胭脂,细细点染出花瓣上的风霜痕迹,那抹暗红,沉静得像岁月的印记,却让整朵花在纸上凸显生命。
后来,这朵花被我制成标本,安放在一册旧画谱里。
六
近来开始绘制长卷《百芳图》,我发愿要画足百米。
每日晨起,慢慢磨墨,对着窗外的天光云影出会儿神,再呷一口浓茶,才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画牡丹,不喜用浓艳的朱砂,偏以淡墨铺底,再以胭脂薄薄罩染,求其清雅而非富丽。画芍药,故意让几片花瓣显得歪斜些,像美人微醺后不经意流露的媚态。画蒲公英,则用极淡的花青,轻轻点染,要画出那种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的轻盈。
每日面对的花不同,心境也随之流转,长久的劳心劳力,确也疲惫。但每当看到那些花草的魂魄在笔底渐渐清晰,心中便涌起无言的慰藉。
昨夜画睡莲,遇停了电。索性点起一支蜡烛,看昏黄的光影在宣纸上摇曳,睡莲的轮廓竟平添了几分幽玄的韵味。烛光将我的身影投在墙上,与画中的花影重叠、交融。
生命如花,我们会老去,会枯萎,但若能这样真心真意地盛放一次,便也够了。
七
如今走在都市街头,看花店橱窗里那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玫瑰,总觉得少了些味道。它们太规整,像妆容精致的模特,失却了山野间那份天然的风骨。
我还是爱去郊外,去那些无人看管的角落,看野花在荒草里自在地生长,看露珠在花瓣上打滚,闪出梦幻般的光泽。
峨眉山伏虎寺外,石阶旁生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
寺里的女主持见我背着画夹,便缓步走近来。她双手合十,轻轻说道:“施主画花,可知花亦画人?”我低头看她沾满草籽的福田衣,又望向阶前那些星星点点的野花。我是在纸上留下花的形貌,而她,是用步履在山川大地间,点染着生机。 2024.5.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