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何为的头像

何为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20
分享

写生心爱的野花

□ 何 为

 

街角转弯的旧砖墙上,野蔷薇的藤蔓一年年地攀爬,花开时,静悄悄的,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热闹。半山腰的风信子,晨露缀满花瓣,光线穿过去莹莹有感觉。自家小院里的梅,枝干清癯,伸出的那一枝,带着几分示人的高洁。

这种时候,心里便会悠悠地浮起宋人笔记里的句子,于是蹲下身,摊开画具,笔尖描绘花儿的轮廓,仿佛只有这样,才不辜负这场美好的相遇。

小区有块三角形地,每年入夏,栅栏上的牵牛花便在晨光中吹起小喇叭。我偏爱叫它们“朝颜”,这名字沾着旧画谱的墨香,自带一股清寂。

的淡紫,是花青里兑了少许藤黄调出的,边缘染出一丝极淡的胭脂红,像少女颊上还未来得及褪去的羞怯。画得入神往往会随意挥洒,会得意忘形。一滴浓墨恰恰落在花心,明明成了瑕疵,却又感觉给花儿增添了几分精神。世间诸多事情,往往就是在思维转换中求得新生。

卖豆浆的孃孃每天都推着车吱呀呀地走过。“画家又画喇叭花呐?”“嗯!这花贱得很,哪值得你这么费神哟。”我笑没法置可否

她肯定没有思考过。这市井的烟火与花间的清芬,何时有过界限?你看那牵牛花的藤蔓,紧紧抓着铁栏,一寸一寸地向上绕,明知秋深便是尽头,仍把每一段藤都拧成朝天的螺旋。

昨日一场急雨,打得花朵垂下了头,今晨再看,新的花苞又昂地挺了起来。这些卑微性命,骨子里也有不肯弯折的倔强

罗目古镇小巷深处,有间老茶铺。屋檐下终年挂一只竹编花篮,茉莉花盛时,里头挤满了新采的茉莉。

老板是位满头银发的婆婆,她在这间茶铺里渡过了半辈子光阴。我是旧相识。见我来,便默不作声地端上一盏茉莉清茶,茶汤澄澈,浮着三两朵小白花。

她坐在一旁的竹椅上,开始择花。婆婆择花,只挑选那将开未开、瓣膜紧绷的留用。而那些开足了、边缘稍见倦意的,便被轻轻放在一旁。

茶后,我便支起画架,画花画人画屋檐画茶杯……

画茉莉,最难是那抹“白”。白粉用多了,花便僵了用少了,又失了玉的温润。我试着用极淡的墨铺底,再以白粉一层层极薄地罩染上去,宣纸上竟隐隐透出光来。

婆婆凑近看了一会儿,瘪瘪嘴,轻声说:“花啊,要谢未谢时,最好看。”她转身将剔下的残花,一捧一捧,埋进墙角那株老桂树的根旁。经婆婆的点拨,我幡然醒悟:画理“计白当黑”。这白,不是空无,是把月光、晨露、清风都收敛进来,凝在花瓣的脉络里,然后沉静地绽开才最好

三圣乡的荷塘是城市周边的一处秘境。夏日,我必去。

七月的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凝成偌大的水银,风一来,便咕噜噜滚动,又倏地凝成一条水银柱滑落水中,漾开一圈一圈温柔的涟漪。

画荷叶得用大号提笔,饱蘸淡墨,以侧锋横扫,趁湿再用浓墨勾出挺拔的叶脉,让墨色相互渗化,方有那水汽淋漓的生机。

有一回,见一只红蜻蜓婷婷立在一支含苞的荷尖上,旁边有只绿头鸭,扭着脖子,翻着白眼,呆呆地望着,那神情竟神似八大山人画里的孤峭与藐视人间卑劣我心头一颤笔尖一顿,仿佛天地间的妙理与画意,藏在这不经意的一瞥里。

正午的荷塘最是慵懒。花瓣半开半合,阳光透过叶隙,在水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常常画到忘情处,便脱了鞋袜,跳进浅水里。指尖拂过饱满的花苞,低头轻触那将谢的残红。上岸时,裤脚滴落的水珠在宣纸上晕开一片迷离,反倒成了画里最天趣的肌理。

晚霞渐褪,一只青蛙端坐荷叶中央,鼓着腮帮,像在看我收拾画具。我朝它拱拱手,它却“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惊起一池荷香,随风飘出去老远。

夜风徐徐而来,坐在水边的凉亭里,会想起“温一壶月光下酒”的句子。若此刻有酒,定要邀这一池风华与明月对饮成三人

清洁工阿姨来自老家。她在小区中庭里一个锈铁盆里养了一株昙花,宝贝般宠着

昙花是要等到月上中天,才肯从墨绿的叶间,悄悄探出象牙色的花苞。那一夜,我和她一同守着。

花苞先是外层的淡紫萼片微微开裂,接着,内层洁白的花瓣如涟漪般层层舒展,最后露出中间鹅黄的蕊,像一盏灯,被次第点亮。

我赶忙用狼毫小笔,屏住呼吸勾勒那飘逸的轮廓。可花开得太急,如惊鸿一瞥,那仙姿只来得及画下一半就逝去了。美,或许正是因其短暂,才愈发刻骨铭心。

阿姨搬来竹凳,坐在花旁,手里摇着一把旧绢扇。月光下,扇面上我前年题写的“昨夜雨疏风骤”,墨迹已褪成浅浅的黄色,却依然沉着。

夜凉如水,她默默用一方素帕,将凋落的花瓣仔细包好,揣进怀里。她那矮小的背影消失在楼道转角。逝去的年华,也大抵如此,是一瞬的绚烂,也是长久的怀念。

画室里紫檀木画桌,四季都不寂寞。那只仿宋梅瓶,是送仙桥古玩市场淘来的,瓶身的冰裂纹,被我细心描上金线看上去就是别致的纹饰。春天插几枝蒲公英夏天插一束薄荷,秋天换上一把野菊花,冬天则捡几枝枯枝,偶尔挂上一两朵干莲蓬,生出几分宋元小品的荒寒意境。

有朋友来,常笑我:“满世界的名花你不画,偏跟这些野草较劲。”他们不懂,这些平凡的花草,才是我艺术里最恒久的滋养。

有一次从乡下归来,在路边捡到一朵快要枯萎的月季,花瓣边缘已然焦黑卷曲,却依然倔强地仰着脸。那姿态,比盛放时更贴近生命的本真。

我用赭石调了少许胭脂,细细点染出花瓣上的风霜痕迹,那抹暗红,沉静得像岁月的印记,却让整朵花在纸上凸显生命

后来,这朵花被我制成标本,安放在一册旧画谱里。

近来开始绘制长卷《百芳图》,发愿要画足百米。

每日晨起,慢慢磨墨,对着窗外的天光云影出会儿神,再呷一口浓茶,才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画牡丹,不喜用浓艳的朱砂,偏以淡墨铺底,再以胭脂薄薄罩染,求其清雅而非富丽。画芍药,故意让几片花瓣显得歪斜些,像美人微醺后不经意流露的媚态。画蒲公英,则用极淡的花青,轻轻点染,要画出那种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的轻盈。

每日面对的花不同,心境也随之流转,长久的劳心劳力,确也疲惫。但每当看到那些花草的魂魄在笔底渐渐清晰,心中便涌起无言的慰藉。

昨夜画睡莲,停了电。索性点起一支蜡烛,看昏黄的光影在宣纸上摇曳,睡莲的轮廓竟平添了几分幽玄的韵味。烛光将我的身影投在墙上,与画中的花影重叠、交融。

生命如花,我们会老去,会枯萎,但若能这样真心真意地盛放一次,便也够了。

如今走在都市街头,看花店橱窗里那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玫瑰,总觉得少了些味道。它们太规整,像妆容精致的模特,失却了山野间那份天然的风骨。

我还是爱去郊外,去那些无人看管的角落,看野花在荒草里自在地看露珠在花瓣上打滚,闪出梦幻般的光泽。

峨眉山伏虎寺外,石阶旁生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

寺里的女主持见我背着画夹,便缓步走近来。她双手合十,轻轻说道:“施主画花,可知花亦画人?”我低头看她沾满草籽的福田衣,又望向阶前那些星星点点的野花。我是在纸上留下花的形貌,而她,是用步履在山川大地间,点染着生机。    2024.5.31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