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墙确实老了,砖色沉成风雨之后的灰。在这样沉静的底色上,偏偏燃起了几簇橙红的光,从墙根、石缝、每一道微小的罅隙里倔强地探出——那便是凌霄花。
我停下脚步,是在一个槐花落尽的黄昏。风里带着植物清冽的香,我沿着这道满是旧痕的墙去接女儿放学。斜阳柔软,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恰好落在那一面盛开的花墙上。
这情景让我回味多年前喜欢过的诗句,舒婷写的:“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年轻时觉得这诗写得真好,于是顺理成章地把凌霄看轻了。它紧贴墙面的吸盘,它盘旋而上的藤蔓,都像依附的象征。然而此刻,真正站在这面满是风雨痕迹、却愿意给它一隅生息之地的老墙前,我才发现:那些看似攀附的藤蔓,更像是竭尽全力的拥抱——用尽力量抓住每一道可以生长的缝隙。
没有可借的高枝,它们便把自己,长成向上的姿态。
从此,每次路过,我都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旧墙沉默,花开无声。只有风掠过时,那些橙红的小喇叭才轻轻点头,像在向每一位行人投出无声的问候。
在这里,我常遇见陈妈。这条街的人都这样喊她。
她坐在墙根的小板凳上,菜篮搁在膝头。九十三岁的年纪了,背还挺得直,择菜的手依然灵巧。年轻时念过女子中学,写得一手清秀的小楷,那些旧日的光亮,如今安静地藏在她眼角细密的纹路里。而这蓬沿墙而攀的凌霄花,便是她二十多年前从三圣乡花市抱回来的。
“这墙太孤清了。”她仰头看着花,慢慢说道。风吹乱了她的白发,但掩不住脸上的微笑。“种点花,屋里屋外,就热闹些了。”
墙根下那一排薄荷、鸡冠、万寿菊,还有最耀眼的这枝凌霄,便成了她与世界日复一日的对话。傍晚的风穿过花叶,带着泥土与草的香,那大概是她与生活最温柔也最坚定的连接。
我曾问她:“陈妈,当初咋就挑了凌霄花呢?”
她放下菜叶,目光顺着藤蔓往上爬:“这花喜欢光亮。哪里有光,它就往哪里去。我喜欢它这一点,光明磊落。”她顿了顿,又轻声笑道:“学生路过时念那句诗,我听久了,也记住了。”
我轻声背出那句“不借高枝炫耀”。陈妈偏着头听着。她伸手抚过最近的一根藤蔓,像抚一位倔强的孩子。“可在我看来,它不是借光。墙再高,它也得靠自己,一寸一寸往上爬。你没看到,它有多努力哦。”
她的喃喃自语,像一阵极柔和的风,把我心里那些根深蒂固的成见悄悄吹散了。诗有诗的境界,花有花的性情,而生活,也自有生活的道理。
深秋一点一点走近。
梧桐叶大把大把落下,银杏披上金黄。多半的花草都收了颜色,预备着长长的冬眠,唯独凌霄还固执地守在墙头。
那天陪女儿在楼下玩耍。她跑到花墙底下,仰着小脸喊:“爸爸,你看,这些小喇叭花!”
我蹲下,顺着她的手看去:“它们叫凌霄花。天这么冷了,它们还想往高处爬呢。”
“它们站那么高,是不是在看远方的风景呀?好酷!”
我笑着点头。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花瓣,又立刻缩回来,像怕惊扰一个轻睡的梦。“那它们一定很勇敢吧?”
我正要回答,陈妈便从夕阳金红的光里慢慢走来,接过话头:“可不是嘛!砖缝里才一点点土,它都能活,还能开得这么热闹。”
女儿眨着眼,忽然说起她们班的班长——那个早早失去父亲的小姑娘:“她每天自己做饭,自己坐公交车上学……爸爸,她是不是也像这花一样?”
孩子的话往往简单,却准确得让人心里一软。
许多盘桓于心、以为必须深思的道理,其实答案就藏在这样的黄昏里,藏在这一面寻常的花墙下。诗与生活,在此悄悄重叠。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我知道,记忆里的这面花墙不会凋谢。与它有关的每一个片段,都如藤蔓上不断开放的花朵,在我的生命里次第亮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