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 为
梧桐巷口的老梧桐,树身裂得像周老实那双手——全是深褐色的口子,嵌着常年没洗干净的油泥和纸浆。树影斜斜盖下来,左边罩着他那间废品站的铁皮顶,右边搭着陈满仓的油条棚。铁皮顶漏雨,每逢阴天,周老实就得在底下摆三个塑料盆接水;油条棚的油锅总泛着青烟,把梧桐叶都熏得带点面香。
凌晨四点,陈满仓的和面声先醒。他总在棚屋角落的小面缸前蹲成个石墩,粗粝的手掌揉着面团,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面里,和着水,和成梧桐巷人过日子的劲道。李秀梅在旁边生炉火,硬柴“噼啪”炸开,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细纹,像被火烤过的纸。
周老实的三轮车“突突”碾过青石板时,油条刚下锅。油星溅起来,烫得李秀梅往手上抹面灰。“周哥,早啊。”她喊一声,手里的长筷子翻着油条,金黄的面块在油里翻个身,香得人肚子叫。周老实“嗯”一声,车斗里的纸壳子码得齐整,麻绳勒进他皲裂的手掌,“今天去城东小区,听说有批旧书要卖。”
天蒙蒙亮时,孩子们醒了。小周从废品站的折叠床上爬起来,校服领口磨得发亮,他顺手从纸堆里捡出个缺腿的塑料奥特曼,捏着跑出去。小陈已经坐在油条棚的小马扎上,帮娘擦油桶,辫子上的绿皮筋松了,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俩孩子差三天生日,小周比小陈高半个头,总爱抢她手里的糖——那是买油条的主顾给的,小陈舍不得吃,藏在衣兜里。
“小周!把奥特曼给妹妹玩会儿!”王秀莲端着刷牙缸出来,牙膏沫子沾在嘴角。她刚捡完巷口的塑料瓶,竹篮沉甸甸的,里面躺着几个还没喝完的矿泉水瓶。小周梗着脖子跑,小陈举着半根油条追,两人绕着梧桐树疯跑,树影在地上晃成一团。
早市的人多起来,修鞋的老张把摊子支在梧桐树下,锤子敲得“叮当”响。陈满仓的油条卖得快,有穿西装的年轻人匆匆买两根,油蹭在西装裤上也不管——赶地铁的人,顾不上这些。周老实收工回来时,总能带些“好东西”:给小周的旧漫画书,给王秀莲的搪瓷杯,都是从废品堆里挑的,洗干净了能用。
那天周老实回来得晚,车斗里躺着个旧钢琴凳。“城里人家换家具,扔了可惜。”他擦着凳面上的漆,“小周要是想学,我下次留意找本琴谱。”王秀莲正择菜,上海青是菜市场收尾时买的,黄叶多,她一根根掐着,“学那玩意儿干啥?能当饭吃?”话虽这么说,还是把凳子搬到棚屋角落,用抹布擦了又擦。
变故是七月中旬来的。那天下午,巷口突然停了辆黑车,亮得能照见梧桐叶的影子。修鞋的老张停了锤子,“乖乖,这是奔驰吧?”话音刚落,车门开了,下来个穿真丝衬衫的男人,皮鞋踩在青石板上没声儿。后面跟着个女人,旗袍领口绣着兰花,手里的包亮闪闪的,小陈盯着那包,手里的油布擦得更用力了。
“请问,这里是梧桐巷吗?”男人的声音软和,不像巷口那些催租的房东。周老实刚捆好一摞纸箱,直起身,“您找谁?”女人笑了,目光落在追蝴蝶的小周身上,又转到擦油桶的小陈脸上,“我们是刘大姐介绍来的……你们家孩子多,我们找一个。”
他们是林文博和刘月琴,退休的大学教授。没孩子,想找个伴儿。刘月琴蹲下来,从包里掏出块巧克力,递给小陈。小陈往后缩,看了眼娘。李秀梅搓着手,围裙上的油蹭在裤腿上,“您……您找孩子干啥?”
“我们想领养一个。”林文博拿出张照片,是他们家的书房,书架从地板顶到天花板,“孩子跟我们住,有单独的房间,能上学,我们也不会亏待你们的。”他顿了顿,怕话说重了,“我们会当亲闺女亲儿子待的。”
王秀莲刚好回来,听见这话,把竹篮往地上一放,塑料瓶滚了一地。“俺们孩子不送人!”她冲过去把小周拽到身后,手攥得孩子胳膊疼。小周手里的奥特曼掉在地上,被王秀莲一脚踢开,“滚回屋去!”
刘月琴没慌,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在油条棚的木桌上,“这是五万块,先放这儿,算是给你们两口生养补偿。我们去公证,白纸黑字写清楚,孩子想你们了,随时能回来。”钱是新的,码得齐整,映着油锅的光,晃得人眼晕。陈满仓捏着面袋的手紧了,指节发白——他上个月给小陈治发烧,借了周老实两百块,至今没还。
那天晚上,梧桐巷的灯亮到后半夜。周老实家的铁皮屋里,王秀莲哭,“咱再穷,也不能送孩子给别人。”周老实蹲在钢琴凳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我知道。”隔壁的油条棚里,李秀梅抱着小陈,孩子已经睡了,嘴角还沾着巧克力的印子。陈满仓蹲在门口,看着梧桐树的影子,“她跟着我们,以后只能炸油条、捡废品。跟着他们,能上大学。”
第二天一早,陈满仓没去炸油条。他揣着身份证,跟林文博去了公证处。王秀莲站在废品站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往地上啐了一口,“没良心的。”小周趴在门缝里看,看见小陈穿着新裙子出来,粉色的,像巷口春天开的桃花。小陈手里拿着个电话手表,屏幕亮闪闪的,她往废品站这边望了望,想喊“小周哥”,又被刘月琴牵住了手。
车开走时,小陈哭了,扒着车窗挥手。李秀梅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梧桐叶。陈满仓没哭,只是把木桌上的五万块钱,一张张塞进贴身的衣兜,钱被体温焐得发烫。
小陈走后,梧桐巷像缺了块什么。小周不再绕着树跑了,每天放学就蹲在废品站里,翻那些旧书。王秀莲还是捡塑料瓶,只是见了陈满仓夫妇就躲,有时候在菜市场遇见,也别过脸去。陈满仓用那笔钱还了债,租了套带阳台的房子,搬离了梧桐巷。他买了辆新的小吃车,去写字楼底下卖早餐,不用再看城管的脸色。
小周的学习越来越差。老师找王秀莲谈话,“这孩子心思不在学习上。”王秀莲急,拿鸡毛掸子打,小周哭,“小陈都不用上学,穿新衣服!”王秀莲愣住了,鸡毛掸子掉在地上——她每天捡五十个塑料瓶,才能换十块钱,给小周买本练习册都要算半天。
初中毕业那年,小周没考上高中。他背着铺盖,跟同村人去了家具厂。走的那天,周老实送他到巷口,往他兜里塞了五百块钱,“照顾好自己。”小周没说话,看了眼梧桐树,以前他和小陈刻的身高线还在,只是被新的刻痕盖得模糊了。
陈满仓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他给二儿子报了书法班,还买了台洗衣机。他偶尔会去城里看小陈,林文博夫妇很客气,做一桌子菜,让小陈给爹娘夹肉。小陈越来越白,说话也斯文了,只是看见炸油条的摊子,会说“我娘炸的最好吃”。
一晃十五年。梧桐巷的老梧桐更粗了,修鞋的老张早就走了,换成了卖奶茶的小姑娘。周老实的背更驼了,三轮车也换成了电动的,废品站的铁皮顶修了又修,还是漏雨。王秀莲的头发白了,捡塑料瓶的脚步也慢了。
那天下午,一辆白色的车停在巷口。下来个穿职业装的姑娘,长发披肩,手里拎着公文包。卖奶茶的小姑娘喊,“陈姐?”姑娘笑了,是小陈。她比以前更高了,皮肤白皙,手指纤细,不像在梧桐巷长大的孩子。
她先去了周老实的废品站。王秀莲正在捆纸壳,看见她,手里的绳子掉了。“婶子,我来看您和叔。”小陈把手里的水果篮递过去,“这是进口的苹果,甜。”王秀莲没接,别过脸,“俺们不要你的东西。”
“我不是来炫耀的。”小陈轻声说,从包里拿出个保温桶,“我炖了排骨汤,给小周哥的。”她听说小周在家具厂砸伤了腿,从城里赶回来的。小周躺在折叠床上,腿上打着石膏,看见小陈,脸一下子红了——他穿着沾满油漆的工装,裤脚还破了个洞。
保温桶打开,香气飘满了铁皮屋。汤里有很多肉,还有枸杞和山药。小周端着碗,眼泪掉在汤里,“小陈,我以前不该抢你的糖。”小陈笑了,“都过去了。”她从包里拿出张银行卡,“这钱你拿着,看病用。我公司缺个物流调度,你腿好后过来,坐在办公室里,不用搬东西。”
那天晚上,陈满仓夫妇来了。周老实买了瓶二锅头,两个老头坐在钢琴凳上喝酒。“当年我没怪你。”周老实灌了口酒,“我就是羡慕,你有勇气让她走。”陈满仓也灌酒,“我夜里总梦见她小时候,抱着油条喊爹。”酒辣得人眼泪流,两个老头的哭声,混着梧桐叶的“沙沙”声,飘在巷子里。
小陈接父母去城里住的那天,小周也去送了。他穿着新衬衫,是小陈给买的,很合身。车子开的时候,小周朝小陈挥手,“我腿好就去城里找你。”小陈笑,“我等你。”
梧桐巷后来拆迁了,老梧桐被保留下来,周围修了个小广场。周老实和陈满仓都搬去了郊区的回迁房,挨得很近。每天早上,两个老头还是会去广场,坐在梧桐树下下棋。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落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暖融融的。
小周在小陈的公司做得很好,后来娶了媳妇,生了个儿子。他带着媳妇孩子回来看爹娘,总会去陈满仓家,小陈也常回来,带着林文博夫妇。两家人聚在一起,吃着李秀梅炸的油条,聊着梧桐巷的旧事。小周的儿子趴在梧桐树下,捡着落叶,像极了当年的小周和小陈。
有一次,小周问小陈,“你恨我叔我婶吗?”小陈正在给梧桐树浇水,水顺着树身的裂纹渗进去,“不恨。”她顿了顿,“我小时候总以为,钱能买到一切。后来才知道,我爹娘把最金贵的东西,留给了我——他们的牵挂。”
夕阳西下,梧桐影拉得很长。周老实和陈满仓在下棋,王秀莲和李秀梅坐在旁边择菜,孩子们在树底下疯跑。风一吹,梧桐叶“沙沙”响,像是在说,日子就像这树,不管经历多少风雨,根永远扎在土里,暖着,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