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后院照壁上那一棵画上去的迎客松。树干粗壮,如嶙峋的老人,微微向北躬身倾斜,一副谦逊的模样,而那枝叶却蓬蓬勃勃,翠色逼人,像攒着一整个春天的生机,又像一位阅尽千帆却依旧眼神清亮的老者,坦然舒展着所有的臂膀。
这画中的松,仿佛一个预言,又像一个注脚;而当袁英民老师从小屋里快步迎出来时,我瞬间便懂了——他就是那棵松,行走在人间的、有血有肉的迎客松。六十二岁的脊梁,已有了松干般的虬劲,皮肤上是岁月镌刻出的、青铜纹路似的年轮。可那股精神气,却从那虬劲的躯干里笔直地向上挣着,尤其是那双眼睛,见到我时,“唰”地一下亮了,灼灼的,像松针尖端颤巍巍擎着的、那滴永不坠落的晨露。
那一天,我跟随着耀州区作协采风团来,我就很兴奋,因为按照我的构思,想找到一个与袁英民老师性格与文艺小院风格相吻合且能代表袁英民精神的“形”一直牵绊着我——没想到我一走进这座小院,这个“形”就迎面扑来,竟然令我欣喜若狂。我当时就暗下决心:要重新专访这位与我爱好相同的老师傅。
与袁英民老师的真正相识,还是在去年我邀请他与我一起到孟家塬拍摄我二十年前创作的快板《孟姜女的传说》的视频。那时他二话没说,也没有提及什么报酬,竟然与曹雅丽团长陪伴了我一天,在孟姜女不同的窑洞前拍摄风格不同的镜头。词是现拿来的,但他就对着我手持的稿子“现挂”表演,竟然完整准确地完成了任务。他对快板艺术的热爱,是真正的热爱,忘记了一切附加的条件和世俗的利益索取。
今天是周六,我与他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想让他早上接待结束休息片刻——没想到送走省艺术报的采访团刚躺下休息时,我又到了。他的二女儿雯雯毫不犹豫地把他叫醒了。
按照我的构思,我故意把他的焦点引向了那棵迎客松,没想到他也很兴奋,也与我产生了共鸣。他声音带着砂石地般的质感,却通透得很,他竟然非常配合地说:“只有你关注到我的画这棵迎客松的真正含义。我常想,我做这事,就得像它——胳膊得张得开,风来迎风,客来迎客,要以开放的心态,开门办小院;以谦虚的姿态,学习快板艺术。”一位草根艺术家,竟然也能说出哲言警句!这座2023年才被正式命名、他自己一手一脚刷墙搭棚建起的“乡村曲艺小院”,此刻成了他真正的舞台。他引着我看,话匣子一开,便再也关不上,滔滔不绝地说:“当时这就是一片菜地,我自己打地面,刷涂料,自己吊顶,搭钢构棚……投进去两三万,后来文联给补贴了两万元——我这是实打实的投资。”他兴奋地说,“这是我的战场!那天你们采风团来,我找了十几个演员,表演了快板、小品、舞蹈、锣鼓,我还自己出资,给他们劳务报酬——没什么,这都是小意思,不算什么,全凭个人爱好。”
院子南面的墙上,黄色的扇面上书写着斗大的红色的“舞”字,虽然他从事的以快板为主的文艺曲艺形式的表演,但他把它比喻成舞,是人生的舞,是艺术的舞,是“四页瓦”发出的清脆声音伴奏的舞蹈,是“蚂蚱板”过门时发出的花点跳跃的舞蹈。那由他本人亲自书写的半圆形的“乡村曲艺大舞台”红色的楷体,是他饱醮激情书写出来的。他说,这就是我的舞台,是我日思夜想的舞台,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生舞台。
这个钢构的采光充裕的小院下,那二十只黄色的小圆凳子,区文联的领导坐过,市文联的领导坐过,省上的有关领导坐过,中宣部的领导也坐过,各级的文学嘉木们坐过,还有崔兴村、天宝路街道办的领导、无数个乡亲们都坐过。
袁英民说,我的曲艺小院不仅每周有演出,几乎天天板乐声声、歌舞升平,而且我每年在外边义演达200多场。我的快板几乎响彻了铜川的四区一县,村村镇镇,都是乘坐公交来回,从来没有主动要过报酬。我村的人都说我挣了不少钱,你问曹老师,我一直跟着她演出。曹雅丽刚喝了一口茶,却笑着差点喷了出来。
在我回头向西院外的天空一瞥时,一群排成一行的和平鸽子,向南边飞去,只留下湛蓝的一片天空。
他不由自主地拿来一副称作为“四叶瓦”的快板,手指摩挲着竹板,又给我打起了他的快板。——这就是他的人生舞台,他随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进入角色。 “嗒!”一声脆响,清冽冽地炸开,他整个人的气场陡然变了。一米八几的个头,更显得高大了许多,他的腰板突然挺得很直,眼神如电,快板词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他唇齿间奔涌而出。不是表演,是生命的倾泻。他即兴就来了一段:“金秋十月柿子红,五谷飘香秋色浓。党中央,传喜讯,召开了二十届四中全会……”字字清脆,句句滚烫。他眼里只有那无形的、广阔的观众席——虽然今天只有我们两个观众。
说起他的快板,他的王国,那骄傲便藏不住了。他说:“前前后后,写了八百二十多篇了。”他如数家珍,陕西方言纯正,“不管啥题材,见了啥写啥,但咱就不说那乱七八糟,都是正能量!”他信口拈来:“说邪教,道邪教,邪教走的是邪道……”这是反邪教的;“家有家规国有法,依法才能治国家……”这是普法的;“古老的耀州历史长,医圣四杰美名扬。如今耀州发展快,各行各业大步迈……”这是夸家乡的。从二十大精神到垃圾分类,从拆迁故事到婆媳和谐,他肚子里的快板,仿佛一个百宝箱,随手一掏,就是一把珍珠,带着泥土的湿润与生活的热度。他说,我这肚子里现在有400多首快板词,随时都能说。
小院舞台的北边,就是他的创作室。最动人的,是他那份“迎客松”般的谦卑与饥渴。像那天采风团来时一样,他今天又把他的展台兴奋地向我介绍。琳琅满目的荣誉证书,是他的勋章与江山。看,这是我2023年获得的省基层理论宣讲先进个人的证书,目前最高的荣誉,省级的。看,这是疫情期间我的获奖证书,2023年在照金召开的耀州区第七届道德模范大会上,我被评为道德模范且区委任命我为“党的声音进万家”新时代文明实践志愿队队长,当时给我奖了2万块钱呐!他打开了手机说,看,这是我当时拿着2万元奖牌的照片。说起他获得的荣誉,他无比地自豪和兴奋。
他的书架前,有砖头厚大部头的《快板表演艺术》高校教材。“这就是标准,我向曲艺大家学习,但我也找标准,防止自己走偏。”我说:“你按教材就对了,一定要执行标准!”
接着标准的话题,他谈起自己如何拜师。他说,我今年专门找到了国家一级演员、铜川市曲艺家协会原主席周立文老师,他说:“周立文老师,七十五了,快板界的‘老神仙’,他看了我表演的快板以后,自愿要收我为徒。他说,他已经不收徒了,这是最后一个。还给我现场做了很多指导,指导我的站姿、走场,说我这板现在打得正规了!”他模仿着老师的语气,眼里满是敬重。他甚至拿出我赠予他的快板书籍,还有陕南快板王梁辉老师的作品集,一一指给我们看:“这都是营养,我这棵老树,根还得往深里扎,往宽里吸!”
这份学习的热情,与他的过往交织。他提起高考落榜的遗憾,语文得了87分,但偏科厉害,数学拖了腿,最终2分之差,与高校失之交臂;说起17岁下煤矿的恐惧,煤矿师傅说:“你人瘦得很,你这身量也敢下井?”;讲起为了生计,刷了十年房子的岁月。他还在区律师税务所里兼调解员。
那些忙碌的日子,如今都成了他快板里沉甸甸的底气。他创作的小品《化解矛盾在基层》,那个卖柿子的老太太和想白吃的女人,把柿子把粘在老太太的后背的计谋,塑造的形象活灵活现,最后在人民调解员那里迎来笑声与和解,在铜川市印台区纳凉晚会400个多个节目中脱颖而出荣获一等奖,最佳创作奖,最佳表演奖。曹雅丽激动地说,还有一个我们两个表演的《百善孝为先》小品,表演结束后,有几位老人都哭了,拉着我们不让走。袁英民补充说,这个小品全部用快板儿词表演的,非常形象生动感人。还有,为拆迁办写的小品,塑造了“刘黑牛”这样的钉子户,在政策与情理中化解心结。
他写婚礼快板,也写白事快板,他还在婚庆上夸厨师,夸总管,夸新郎新娘,都用的快板词和打板子说。他说:“红白喜事,都是人间真情,快板得说到人心窝里去,迎来阵阵掌声,我心里也有一种自我价值实现的感觉。”
他的激情是流动的,无法被院墙拘束。那天采风团来,他从我们来时的车上,到辗转几个小院的路上,只要车轮在转,他的快板声就不曾断绝。他见缝插针地说,眉飞色舞地演,仿佛胸膛里真揣着一团火,他说:“我心里有团火,不快快把它唱出来,它就得把我烧着喽!”耳顺之年的躯体里,住着一个对时代、对乡土爱得滚烫的少年。他跟随曹雅丽老师加入“炫年华艺术团”,给节目注入快板、小品的灵魂;他去老年大学上课,一节课只有微薄的60元补助,却讲得津津有味;投入与回报的艰辛,妻子也不甚理解,可一转身,他又规划着琢磨起如何用快板把婚礼主持得更热闹,想着“主持加快板,那一定又是一个创意”。
夕阳西下,我们终须告别。但他执意要带我到他刚刚兼职不久的天宝路街道移风易俗馆一看——就离他家百米之遥——在这个小院里,他又情不自禁地给我又说了一段快板。
再见吧,袁老师?不行,他又带我到催兴村东边半坡上,在泥阳堡张邦英的故居前,又激情万丈地给我说了一段有关张邦英革命老前辈的快板,我们俩同时在抖音、快手、视频号、微信朋友圈中扩散出去…….这种激情,犹如奔腾的漆水和沮水,在船形的耀州城南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
车下步寿塬坡时,我脑海里又突然闪现出那照壁上的迎客松。松姿依旧,苍劲地舒展着,迎来送往,默然如哲人。我沉浸在刚才在他的小院里,我的目光掠过他含笑伟岸的身影,忽然落在对面另一面粉墙上。袁老师竟然在月亮门的背墙上,画了几竿翠竹,“农家小院青竹翠,无限风光惹人醉”的行书,一句道破了他的“风光”的底蕴。是啊,又有几人能理解这“风光”的含义呢。——这是曲艺的风光,这是不同于其它文艺小院独特的风光。
我心头蓦地澄明了。快板的“板”,自古便是竹子所制。原来,这院落的魂魄,早已在这方寸天地间悄然铺陈——壁画上的迎客松,张开所有枝桠,以谦逊之姿,拥抱八面来风,吸纳天地精华;而对面的青青翠竹,却中空有节,虚心有度,将风雨日月沉淀为挺拔的筋骨与清越的声响。一松,一竹;一迎,一立。一为开放包容的胸怀,一为虚心有节的求索。松的苍劲给了竹以底蕴,竹的清响又成了松的喉舌。二者交融,方才孕育出这满院流淌的、那既扎根泥土又响彻云霄的板韵心声。
他好像站在松与竹的影子里,不再是我初见的那个急切展示的主人,而仿佛与这院落、与这意象融为了一体。那清越的板声,似乎已不再局限于他手中的“竹片”,而是顺着松针的脉络,沿着竹子的骨节,丝丝缕缕,渗入吹过耀州步寿原的千年长风里,成了这片土地深沉血脉中,最新鲜、最炽热、也最恒久的那一曲律动,声声不息,生生不绝。
(2025年12月6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