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还未融尽,冻土的表层刚刚苏醒,人们身上的棉袄棉裤也没有脱掉。虽然风中暖意渐渐取代了凛冽,泥土气息也越加温和,偶尔一场雨夹雪加速了积雪的消融,枯黄的杂草中隐约有了绿意,但毕竟节气还没有到,就算没有倒春寒,冷的时候也远没结束呢。
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杨树柳树憋着新芽,桃树杏树等着开花,柞树桦树静候新鸟纤细的脚爪……
植树通常得等到清明之后。
冻土在响亮的春风里化透,带着热烘烘地焚烧秸秆和牛粪的气味,正是植树的好时节。历经砍伐的山坡上,用镐头掀开一角泥土,插入寸许的小落叶松树苗,再把掀开的泥土踩实,一棵幼苗就栽好了。
山坡上的风更硬,阳光更亮。站在那里,觉得整个人都在跟着自然中的一切苏醒。群山仿佛长出一层白色的绒毛,那些是复苏的树伸向春天和阳光的触手,与此同时,它们的根深入幽暗温暖的土地中,坚韧生长。
我喜欢树。
喜欢开花的梨树飘落花瓣似雪,喜欢低矮的灌木从石缝露出遒劲的根,喜欢楸树平滑简洁的枝干伸向天空,与巨大的对生叶片相得益彰,喜欢落叶松林透过秋风悠远的沙沙声,喜欢密集的树叶深深浅浅的绿……
固然是因为从小生长在农村,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大树小树杂树果树,心里有自然的亲近。但似乎还有更深的原因。
我希望像树一样生长。
像树一样需求简单。阳光、风雨和土壤,在经历漫长的自然选择过后,选择最简单的生存必须之物,不厌环境的严苛。崖壁上的矮松从立锥之地不断钻探,又从刁钻的角度去找寻阳光雨水,奇崛怪异的姿态,不过是绝境求生的样子。至于生于山坡、溪畔肥沃之地,光照雨水充足,那无疑是树的幸福生活了。
像树一样谨守节律。春天抽芽,夏天疯长,秋天精简,冬天守藏。一个轮回变成骨肉里面的一圈年轮,丰年宽绰,旱年贫瘠,腐叶积于脚下,枯枝被风吹折,树皮一层一层剥落。目光投向越发高远的地方,脚跟扎向更深的泥土之中。在阳光中吐纳,在细雨中沐浴,在大风中俯仰低吟。
像树一样静默自愈。我曾在松林里聆听松涛如同海浪,曾在聒噪的蝉鸣中听杨树被一阵热风吹翻发出阵阵欢笑,曾在干冷的上午听见冻僵的柞树叶子缓缓苏醒,发出蚕食般的沙沙声,比安静更安静。我也见过刺破的树皮下渗出甘甜的汁液,受伤的树干上长出巨大的树瘤,那些杀不死它们的,让他们变得更强大了。
我希望像树一样生长,不管是哪一种树。
小苗或大树,松柏或灌木,栋梁或薪柴,都无所谓。
做小苗,就把稚嫩的根向大地深处探索,面对风雨,从小心翼翼到坦然自若,慢慢看到更广阔的风景;做大树,就静听风声虫鸣,在日升月落中缓缓刻画年轮;做栋梁,就笃定生长,外塑刚劲的形体,内养坚定的核心;做薪柴,就随性而活,既享受雨水滋润,也享受炉火洗礼;要是无用,就因无用而长存,旁观荣枯起伏,享受百年孤独……
有人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就是现在。
春天到了,播一颗种子,栽一棵树,就像我们的祖先一样。然后等待一季、一年或更长的时间,它们就会生根、发芽、长大、开花、结果。
或是把这颗种子和新苗种在心田上,不急不躁,静候时节,毕竟种下什么种子就会开什么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