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农事集

山上的野树忙着发芽，让群山盖上灰蒙蒙的雾气，就像羊和兔新发的绒毛一样暖和；园子里的果树忙着开花，虽是最普通的桃花梨花樱桃，但满树的花苞如同闪烁的彩灯，香得那么热烈潇洒；溪边地头的野草花更肆无忌惮，深绿浅绿蔓延开，让那些黄褐的枯草自惭形秽，捧起星星点点的小黄蓝花。

蜂蝶们忙碌起来，在明亮的春光里四处游荡，被响亮的春风一次次吹失方向；蛐蛐螽斯从蛰伏中起身，漫声歌唱温暖了半个夜晚；鸡鸭鹅从冬天的蜷缩中舒展起来，叽叽咕咕呱呱吭吭嘟囔吵闹着，寻觅新发的嫩叶；牛羊也开始躁动，就连甘甜的秸秆，也变得索然无味，它们无法安闲待在自己的牛棚羊圈里了。

雪水消融从檐头滴下，被春风吹干。人们打出长长的哈欠，从寒冬的守藏中苏醒了。

最先醒来的是孩子们。他们迫不及待脱去冬天的棉衣棉鞋，跑起来像风一样，轻盈像燕子一样，笑起来像喜鹊一样，飞过冰雪消融的柔软的泥坑，越过被阳光晒暖的墙头，到河边山谷去。冰凌花开在刚刚消退的积雪里，他们发现了；一丛丛五毒根绿得耀眼，生怕他们发现不了；可是孩子们找寻的，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子挖进筐里的，却是荠菜婆婆丁和大脑蹦。他们踏青、采青，仿佛更加繁密青翠的春天是他们踏出来、采出来似的。

大人们也忙活起来。从冰冷的仓房里翻出一件件落灰的农具，犁杖和铁铧，笼套和磙子，锄和镐，叉和锹，让它们也在春风里醒来。切碎的谷草拌上香喷喷的苞米面子，给牛加料蓄力。从解冻的猪圈和牛圈里，掘出积累了一年的草粪，牛粪膻臭，猪粪腥臭，粪堆越积越大，在温暖的阳光下发酵，冒出丝丝白气。

路越走身上越舒展，活越干心里越松快。散落的秸秆归置成堆，镐头翻起茬子敲去泥土，点了火，马上毕毕剥剥燃起来，红火苗舔着黑土地，发出香甜焦苦的气息，和粪味混在一处，熏透了整个村庄。犁铧破开新土，柳条筐洒落粪肥，镐头敲开土坑，粗糙的手播下种子。孩子头上带着新柳枝编的草帽，拉着磙子抹平垄台，吱嘎吱嘎，和山谷里的布谷鸟叫应和，压痕齐整如作业本上整齐的笔迹，心中畅快，像牛犊一样撒欢跳跃起来。

春风难吹醒老人和猫。

他们在自己的炕头上或躺或卧，烟袋锅飘起滞重的蓝烟，喉咙里发出嘶嘶的痰音，如同笨重的老座钟，拨慢了半个季节。猫的身体变成了流体，一点也不担心苇席在皮肤上留下菱形的压痕。火盆里的炭火化成了灰，像是睁不开的眼睛，拿火筷子拨弄许久，才找出一块橘红的火炭，放在烟袋锅里，辛辣的气味马上蔓延开。

可是，从窗口透进的日光越来越暖，骨头缝里冰冷的痛变成蚂蚁爬过的痒，催促他们行动起来。黑黝黝的纺锤缓缓旋转，缕缕线麻随着粗糙的手指一寸寸纺成麻绳。“哗啦哗啦——哒——哒”，黄豆种沿高粱杆串成的盖帘滚落，筛出碎石、虫豆和残种，落在柳条簸箕里。猫儿伸了懒腰，从炕上跃下，寻找呼唤它的声音去了。

春天的忙碌让人欣喜。

树叶迎来新绿，果树的花蕾里孕育果实，野花草引来了蜂蝶，在河边造出一片繁华世界。晶亮的溪水咯咯笑，浩荡的大河低声絮语，迎接牛群的审视。牛群站在河边，憨厚纯净的眼睛四处寻觅。

人们走过田埂、桥上，走进山中、田间，脸上都带着古铜色的笑。仍然冰冷的河水冻红了女人的手，响亮干燥的春风吹黑了男人的脸，老人们坐在阳光底下眼角眵垢堆积，可是也挡不住脸上的笑。

欣喜来自于希望，来自千百年来与土地互动形成的习惯，来自于对万物消长自然规律的笃定，来自于对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信心。

播下种子，精心侍弄，等待丰收，这样的日子里，自有安定满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