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他的一生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这是林语堂在《苏东坡传》序言里的评价,正如苏轼自己对其弟苏辙说的:“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
这样元气淋漓的生命,谁能不爱呢?
人们爱苏轼,当然爱他的才华,爱他的潇洒,但更爱他在逆境中的随遇而安、旷达乐观,爱他享受人生每一刻时光的胸怀。
公元1097年,耳顺之年的苏轼初到海南岛,写下了《南海岛中》: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虽然人生都在岛中,但苏轼的一生实在漂泊,无处为家而又四海为家。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苏轼北归途经镇江,写下了《自提金山画像》,是他一生经历的总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杭州好湖山
苏轼曾两度在杭州做官,修六井、浚西湖,造福百姓,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好诗词。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美景自不用说了,苏轼一生中,贬谪之路越走越偏远,像杭州这样的好地方确是可遇不可求的。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之五中,苏轼感慨道: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在《送襄阳从事李友谅归钱塘》中,苏轼又表达了想要常伴西湖的愿望:
居杭积五岁,自意本杭人。
故山归无家,欲卜西湖邻。
然而杭州虽美,命运却不能自主。“身如不系之舟”,正是他一生的写照。
黄州有东坡
因“乌台诗案”入狱四月后,劫后余生的苏轼谪居长江边上的黄州,并在这里度过了四年时光。苏轼一家先是住在临皋亭,离江很近,苏轼自己说:
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闲且有心的人才有机会领略,而唯有能够苦中作乐的人方能体会真味。
转过年来,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在黄州城东的一片山坡上种地盖房,安顿下来。坡为东坡,约有十亩地,种稻麦桑菜,以及果树茶树;堂为雪堂,有房五间,常在这里招待宾客。他在一首诗里说: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这段经历,苏轼自比于陶渊明,而更加自得其乐。在这里,他写下了冠绝古今的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发明了东坡肉、东坡汤。常有好友来看他,雪堂里常有欢声笑语,其中就有因河东狮吼成名的陈季常——陈慥。
在黄州的第三年,一次醉酒之后半夜回临皋亭的经历,让他写下了那首无限飘逸的《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江海寄余生,有如谶语。
惠州白鹤峰
公元1094年,五十七岁的苏轼再次遭遇贬谪,陆行一千五百里跨越大庾岭,来到岭南的惠州。初到惠州的苏轼,频繁搬家,在他的《迁居并引》中有所记载:
前年家水东,回首夕阳丽。
去年家水西,湿面春雨细。
东西两无择,缘尽我辄逝。
今年复东徙,旧馆聊一憩。
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
……
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
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
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
很快,他乐天知命的本色就显露出来,品酒会友,日啖荔枝三百颗,自得其乐。况且,还有知己朝云相伴,白鹤峰上精心设计的房屋也要建成了。然而,此时朝云突然感染瘟疫身亡,让苏轼心痛不已。第二年,苏轼“规作终老计”的房屋终于建成,本以为可以安居之际,却又接到远谪海南岛的命令。
儋州牛栏西
即便在今天,海南岛也是名副其实的天涯海角,是黎人聚居的蛮荒之地,人生漂泊至此,六十岁的苏轼深知返回内地希望渺茫。初到儋州,由于县官照顾,苏轼先是住在一所官舍里,忍受着热带地区的潮湿蒸溽,物无不毁坏。而且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但是很快,他就和当地的读书人、匹夫匹妇打成一片:
乙卯上元,予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
虽已远在天边,但对苏轼的排挤还未停止,他被逐出官舍,只好用仅有的一点钱搭房子住。他得到当地百姓的帮助,在一片槟榔树前搭了三间陋室,命名为“槟榔庵”,距离黎人的牛圈不远: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把牛屎写进诗句,苏轼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在《临江仙·送钱穆父》中的这一警句,写的是钱穆父,是他自己,也是芸芸众生,是一千年后读他诗词的人们。
人生如此,该如何度过呢?
苏轼在《易传》中提出了他的思考,解释《易经》乾卦的象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时,他说:
夫天岂以刚故能健哉?以不息故健也。流水不腐,用器不蠹,故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媮;强则日长,媮则日消。
他认为天之健并不是靠“刚”,而是靠“不息”,才能“日长”。
“不息”,是苏轼以言语给出的答案。居庙堂之高,则经天纬地为生民立命;处州府之远,则孜孜不倦改善民生;漂泊于江湖,胸中浩气不改,赤子之心不变。
而苏轼以行动给出的答案,则如开头所讲:活在当下,享受人生每一刻时光。他用一生的行动,诠释了随遇而安的内涵——不恋过去、不念将来,过去和未来都被他信手拈来,熔铸于此地此景、此时此刻——江水、明月、山峦、风雨,随手写入胸怀间。
正如他在《定风波》中记录的这一段经历:
三月三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徐行且看风波定,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