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温柔。
这一点,乡村的其他动物不常有:马的眼睛显出高傲,羊眼睛流露出胆怯和执拗,猪的眼睛包含了许多心思,狗眼睛面对主人时是一个样,面对陌生人就截然不同,鸡眼睛里透着一股贼劲,对那些好斗的公鸡,人们给它们戴上眼镜,它们侧着脸看人的样子滑稽极了。
对于这些禽畜的品性,孩子们都心知肚明。套在辕上的马打着响鼻“达达”走过,不禁心存敬畏,顺带着也对赶车的满嘴“吁吁喔喔”的驼子多了一点敬畏;羊群“咩咩”走过,忍不住跺脚吓唬一番,他们就像水流遇到石头一样分开,留下一地圆滚滚的黑粪蛋;不去理会猪“哼哼”,但对狺狺犬吠格外敏感;对母鸡生蛋后高亢的吹嘘听而不闻,但若见到公鸡缩脖蓄力,就连忙加快脚步绕开了。
对于牛,孩子们亲近而敬重。 它们总是那么庄重迟缓、沉默坚忍,与乡村和土地有着与生俱来的合铆气质。它们冬天安卧在牛棚,在呼出的白气里沉静倒嚼,春天套上犁杖,缓缓翻起黝黑的新土,夏天跟随“丁丁”的牛铃走进山里,甩起尾巴驱赶牛虻,秋天套在车辕,拉着金黄的玉米晃悠悠走过河滩……
孩子们在村子里跑,在河边跑,跑到山上,又跑下来,在草甸子里跑,在田地里跑,跑到哪里都有牛的踪迹。他们认得自家的牛,也熟知村里的牛的脾性,哪一头脾气最大,哪一头顶架最狠,哪一头最贪吃,哪一头是种牛,你看那小牛犊头上的白毛,和它长得多像。
乡村的孩子们分担的家务,大多也和动物有关。 喂鸡喂鸭,喂狗喂猪,是初级阶段。再大一点,就赶牛喂马,牵牛犁地。男孩到赶车扶犁,就算是成人了。
一来二去,就摸清了和牲畜打交道的诀窍,一是给他喂食,二是为它搔痒、让他舒服。凭借这两手,很快就能和鸡鸭鹅狗猪打成一片,它们昂起脖子欢呼着迎接你的样子,它们对陌生人怒目而视、对你亲切欢欣的样子,真是让你不忍心啊。于是,你带着一身泥水,给它们投喂玉米、剩饭、杂草、土豆,或是随便什么东西,享受众星捧月的瞬间。
兽犹如此,人何以堪?
喂牛的时候,牛的反应没有那么热情,嘴脸也不像猪狗那样急切谄媚。它们动作依旧缓慢——慢慢接近,轻轻摞走你递过去的青草,一如既往缓缓咀嚼,对视的眼神变得温柔,于是你知道它信任了你,默默认定你是它的伙伴。
早起的放牛人在村中央甩响鞭子,孩子就赶牛出来了,它们哞哞叹息,惬意释放憋了一宿的屎尿,噼啪哗哗,蔚为壮观。铺柏油马路的人说,过不了两年,牛粪就要把路面糊满了。可是太阳一出,老人们提着铲子和粪筐晃悠一圈,街上就剩下形状各异的牛粪印子。过了几年,养牛的越来越少,马路却越修越宽,干净的看不见一点牛粪的印迹。
或是爆发了山洪牛群无法过河,或是牛生病胀肚或是烂蹄,无法跟上牛群的脚步,或是母牛生了崽,就要留在家里割草来喂,或者把它们牵到田野里去。
说起来,放牛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活,跟犁地拉车套爬犁根本没法比,于是自然成为孩子的活计。
于是,大孩子带着小孩子,牵着大牛,后面跟着跳脱欢实的小牛犊,在晨雾中、烈日下、细雨里,走到山坡上、田埂间去放牛了。
那是多么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啊!牛喘着粗气在草叶间搜索,开怀大嚼,摇头甩尾驱赶蚊蚋。小牛犊左突右冲,笨拙地探索新世界。大孩子牵着笼头,小心防备着牛转头冲向玉米——它们恭顺的外表下面,有固执的小心机。小孩子折一把狗尾草,兴致勃勃摆弄了一阵,丢下了,去追一只大螳螂。 雨下着下着,就停了。天上的云飘过一朵又一朵,太阳越来越热。小孩子一遍又一遍问,牛吃饱了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那是什么花?大孩子不说话,躺在地头嚼一根甜杆。小孩子说,我也要吃甜杆……
我当过小孩子,也当过大孩子。
中学毕业的暑假,家里的牛刚下完小牛犊,为了凑够学费,卖掉了。就是从它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那种温柔。
关于放牛的事情,也到这里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