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块石头

曾经幻想过一个全是石头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是一块石头，他们用沉默交流，借助风和水移动、分裂和组合，自有一番传奇的故事。

看杨紫琼主演的电影《瞬息全宇宙》，其中有一个石头宇宙一闪而过，母女俩在那里实现了和解。正和小时候幻想的世界不谋而合。

想象并非凭空而来，因为乡村里石头比人多。日日所见，触动所思，以致入梦。

从村庄往外看去，天边的群山裸露着青幽幽的巉岩，危崖上竟有一个硕大的空洞，人们命名为“空砬子”，传说薛平贵东征时一箭射穿。那里是孩子们可望不可及的魔域，是我们村庄小世界的尽头。 陡坡上巨石滚落，有的被遗忘在山谷，覆满青苔，有的栖身于小溪，孕育了蝌蚪蝲蛄，有的进入田间，在数不清的岁月里崩裂，被一双双粗糙的大手堆成梯田。 山地里石头嚣张，时不时伤了犁铧，绊了撒种人的脚，人们诅咒它，它也梗着脖子不为所动。平地里的石头金贵，隐身在黝黑的沃土里，偶尔露个头，转身又隐没于泥土的波浪。

河滩是真正的石头世界，自然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在河中的大石下捉鱼摸虾，用带倒钩的长铁丝捅蛤蟆；翻开河底的扁石找鱼虫，这些小虫子躲在石头的背面用细沙黏成的小城堡里，肥硕而活跃。 站在河岸的巨石上钓鱼跳水，戏水累了躺在河岸的卵石滩上晒太阳，晒到浑身黝黑，指甲在皮肤上划出道道白印；等到雨季的洪水退去，被清洗一新的卵石躺在清冷的河底，一清二白让人心头一爽。 河岸新建了堤坝，由棱角分明的青石垒成，水泥勾缝，狭窄平坦的顶端留下许多湿漉漉的小脚印，很快在阳光和风中消失不见了。

村落里石墙交错，分隔出大路小巷、猪圈牛棚、张家李家。新建的围墙高大气派，石头棱角分明，散发着水泥石灰凌厉的气息；小巷里的老墙低矮，石缝间的泥灰失去了粘性，生出狗尾草，石头上青苔宛然，又是一个小世界。

孩子蹦蹦跳跳从墙间走过，淘气包从墙头越过，轻盈如燕子，吵闹如麻雀，走过石砌的牛圈猪圈，木篱笆围起的菜园，各自回家去，夜里躺在青石板铺成的滚烫的火炕上，梦里延续着白天的打水漂游戏——一片圆润轻薄的小青石，从粼粼的水面上跃起，一直蹦到天上去。

石头的游戏还多着呢。村口的小山包怪石嶙峋，一群孩子在那里枪战藏猫，豪气顿生。河边有大石绿草细沙，因地就势垒一座秘密基地，几个死党潜伏其中，仰头忘天。一个人时，就久久盘桓于路边的一堆石头细沙旁边，以巨石为峰，辟沙土为路，挖洞穴为基地，拿出心爱的石头小车一路探险，一边口里嘟囔，不觉日影西斜。

黄昏时分哥哥带弟弟往河边去。 晚饭后纳凉的男女坐在石头矮墙边吹牛扯皮，哥哥却不为他们所扰，目光不断飘向两个陌生的女孩子，她们是从城里来度暑假的，衣服和笑脸都新鲜。他们追随着她们的脚步，往河滩走去。 西天的晚霞渐渐暗下去了，河面上雾气升腾。弟弟兴致勃勃的捡起一块石头，又丢下。女孩的身影消失了，哥哥有点心不在焉，随手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灰白石头，一会又捡起一块，笑着说：“看”！

“哒哒——哒哒——”石头敲出的火星，点亮了孩子的眼睛。 原来石头不仅归于尘土，也能变成火花。

孩子在这个满是石头的世界里长大。那些石头，有的光润有的粗粝，有的棱角有的圆滑，有的秀美有的丑拙。

后来，孩子爬上了“空砬子”，走到了山那边的世界去，走了很久，走得不远，越走越发现像一块石头。 能归于尘土，也能给鱼虫安家，能生出青苔，也能撞出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