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吃记

那时候，我们总是漫无目的地游逛，在村子里，或是往山上、河边。事先并没有确定的路径，但大致总不会越过一些边界。邻村不去，有恶狗的地方远离，绕着坟地走。一路行去，找到什么就吃点什么。

除了钓鱼采蘑菇目标明确，其他时候，目标总在变。说好去后山捉迷藏，玩着玩着就变成了捉蜻蜓，又变成去果园里偷梨，又变成洗澡，在河滩上生火烧苞米。终归是找到些什么东西，生食或是烧焦且不熟，稀里糊涂填了肚子，一天的游荡才结束。

这样做，并不是因为饥饿。早上吃的大米饭黄米饭大碴子小碴子，白面馒头玉米面饽饽混合面发糕，鸡蛋汤土豆丝汤白菜汤，烀苞米烀土豆蒸地瓜，都还在肚子里。可是走在村子里，见了人家藤上紫汪汪的葡萄，苹果树尖上仅存几个红果，蜜蜂绕着一树金黄的香梨，怎么能忍住不摘来尝一尝呢。

吃不到嘴里的葡萄会变得更加甜美，等它们经了霜挂在藤上，这种诱人达到了巅峰。一次次从那个院门经过，直到见证了它凋零，叹一口气，跑到别处去寻找吃食。

每个东西都有它们自己的时辰，决定了可吃不可吃，好吃不好吃。刚烀好的嫩苞米、火堆里翻出外焦里嫩的烧土豆、随手摘下的顶花带刺嫩黄瓜属于前者，酸倒牙的青苹果、比石头还硬的山梨蛋、外皮焦黑內瓤梆硬的地瓜属于后者。无论哪一种，都要塞嘴巴里试试不可，早早亲身印证了“不时不食”的道理。

我们吃后园里的樱桃，不是一颗一颗品尝，而是摘下满满一捧，再一股脑塞进嘴里咀嚼，浆汁丰沛酸甜。吃一阵，再折一枝边走边吃边玩。梨树和沙果树叶的背面，隐藏着色彩斑斓浑身绒毛的洋辣子，蜇伤皮肤的剧痛久久不散，甜脆的梨汁也无法缓解。苹果是稀罕物，人家枝头上的那几个实在可望不可及。山楂倒是有很多，挂在枝头仿佛一盏盏小灯笼，却大多粗硬酸涩难以入口，还不如野生的山里红酸沙生津。

我们也吃地里的黄瓜、西红柿。穿行在黄瓜架之间，在手掌大的叶子中，找到开着黄花的小黄瓜，冰凉的井水下洗去小刺，走在明晃晃的艳阳底下咯吱咯吱大嚼一番，是赏心乐事。甜脆的还有萝卜和胡萝卜，秋收时节坐在新割倒的苞米堆上休息，拔一根高桩萝卜用镰刀削断，入口脆爽甘甜，和秋风里秸秆的甜美气息相得益彰。没有萝卜的话，甜杆也可解渴，割苞米时遇到低矮没有结穗的秸秆，割下时如果汁水丰盈，大概就不会错，像啃甘蔗那样用牙撕去表皮，甜水很快咂摸出来。

这样的吃法，虽然解渴，但仍缺几分野趣，不过瘾。于是又往山上去。

山上可吃的多，找寻却并不容易，遇到即是赚到，非得一扫而空不可。桑葚的黑蓝色汁液染上手指和嘴巴，也在地面上留下一团团黑迹。沟谷里就那么几棵桑树，不仅孩子们念着，鸟儿也盯着，它们仗着翅膀，抢啄高枝上的熟果，又炫耀地站在高处叫嚷，又在孩子们的咒骂中拍着翅膀飞走了。树莓比桑葚可爱，你需小心躲过尖刺，就能从低矮的草丛中摘得，但要警惕可能出现的蛇，它们褪下白花花的蛇皮就挂在矮树枝上，像是一面闪亮的旗帜。

榛子成片生长，枝条低矮，果实藏在翠绿的裙子般的外皮之下，剥下来定要尝鲜。牙口好的直接咬开，吃过亏崩坏了牙齿的就找石头，水瓤脆嫩，成熟了更香。于是顾不上闲聊扯淡，双手并用连撤带拽，很快就收获一袋一筐，心满意足往回走。

打松塔更诱人，一半是因为爬树的乐趣。穿过松香萦绕的层层树枝，穿过针叶、泥灰和黏糊糊的松油，手攀上最高的枝丫，单是见到蓝天和碧油油的林海，就让人开心，更不用说掰下树端的几个沉甸甸的大松塔了。松塔扔进灶膛烧得外表焦黑取出，木棒敲打几下，松子就掉出来啦。

靠山吃山，靠河吃河。夏天在河水里扑腾，格外容易饿，从水里出来就找吃的。大孩子在河滩上升起火，野草熏起一大股烟，枯木慢慢燃烧出炭火，哔哔啵啵响一阵，大家就开始往火堆里投放。旁边地里掰来的苞米、挖来的土豆，胡乱扔到火堆中央，刚从河里钓来的鱼，稍微仔细一点放在火炭上，免不了一阵烟灰荡漾。

火真是奇妙啊，带来了热，也带来了香。你无法想象，只有手指长的柳鱼，居然能散发出那么大的香气，香得河里的人上了岸，香得洗衣服的人都抽起了鼻子，香得我们把鱼肉、草灰和鱼刺一起吞下肚子去啦，还意犹未尽。烧苞米也香，糊成黑色的又香又苦，火候正好的金黄喷香。烧土豆也香，又沙又面。大家一起抢着吃，更香。

填饱了肚子，躺在卵石滩上，看太阳穿过云层，风吹过河边的柳树茅，带来一阵田野的香。这一刻，我们与宇宙融为一体，无论身体和灵魂全都和谐统一。

我几乎忘记，自己曾经像远古的祖先那样，采集食物果腹，并且从中获得幸福和满足。我也几乎忘记，自己最初对世界的认识，正是来自于这逛吃的过程。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当我们拨开事物的外皮，而得以窥见其内在的时候，可能发现不同的情况。有的外表光鲜，内核也扎实丰硕，让人欣喜；有的外表平平，内在也乏善可陈，就随手丢掉；还有的，光鲜的外表之下，是干瘪腐臭的内核，不免大失所望。

久而久之，我们越来越对最后一种情况习以为常，这个过程，大概就叫做成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