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冷风、冻土和炊烟混合的气息,如此熟悉、如此强烈,带着夕阳沉山的冷红光泽,在喊我回家,就像三十年前那样。
太阳缓缓沉入空砬子,像是捏碎了一把熟樱桃,嫣红的汁水染红了一大片天空,鲜艳而且冰冷,给晦暗单调的群山、树木和田野涂上一点亮色。也只有那么一点点,灰突突的山峰和树林,灰扑扑的房屋和墙壁,还是那么麻木僵硬丑陋。
那时我不觉得丑陋,我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子的。我亲眼见证了凋谢和蒙尘,亲手触摸过凌乱和失序,一切事物都在回归他们的本来面目。
我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缩着脖子走出来,到田野里找牛。牛是早晨放出去的,任它们在田野游荡,小牛跟着大牛,公牛盯着对手,悠然寻找秸秆上残留的苞米叶子。太阳下山了,它们也不着急,或站或卧,说是逆来顺受也好,说是物来顺应也好,牛身上就有这么一种“艮”的气质。
站在桥上往山上看,牛仿佛是巨兽身上的几只虱子;往田野里看,牛就像是土地上的几堆秸秆;往桥下看,白冰之间黑色的河水流过,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然而,紧接着就毫不犹豫奔着空砬子方向去了,盲目而笃定。
后来,我跟在牛屁股后面,踩着最后一点霞光,急匆匆往回走。母牛甩着尾巴,脚步不紧不慢,小牛犊快跟几步。不停“架——架——”吆喝着,穿过田地间残雪结冰的小路,穿过黄土上纷乱的燃烧过的秸秆,穿过寒冷焦糊的气息,走向棕红色的山坡下面灰色的村庄。
青袅袅炊烟盘踞在村庄上空,空气中充斥一种辛辣的气息,是灶膛里刚刚引燃的柴火最后的倔强。锅里的油上烟了,葱花爆糊了,酸菜冒泡了,土豆炖烂了。
走进村子里,不用吸鼻子也能知道。 鸡鸭咕咕嘎嘎进圈,猪啪叽啪叽大嚼,狗听见了异响,立起耳朵狺狺两声,低头舔自己的骨头,羊挤在一起咩咩细语,也不知在嘀咕什么。夜幕突然降下。
牛的脚步急促了,母牛像是忽然知道了家的方向,一耸一耸往前走,小牛犊三步走两步跳,惹人发笑。牛有圈,圈里有草,四围有墙,顶上有棚,能遮风挡雪,它们心里明镜似的。
灯亮了,白炽灯只有钨丝那一小圈白,越往外越是温暖的黄光,在暗夜里亮起,更像是火。灯下有热腾腾的饭菜,平淡至极的谈话,有烧得滚烫的火炕,黑白电视布满雪花点……还有许多别的东西,炕席下面遗落的瓜子,衣柜深处藏着的国光苹果,墙角渗透的点点白霜……不能一一分辨。
然而这一切,当我看见昏黄的灯光,推开冰冷的大门时,轰然混到一处。牛犊进圈、滴水入河、落叶归根,瞬间皈依于一个更宽阔的自我,弥散了充盈了, 安定了熨帖了。
寒夜枭啼,霜冷长河,人有归处,心也找到了安定之地。
那股冷风、冻土和炊烟混合的气息,穿过了三十年,就像在昨天,就像在此刻。
我感觉自己还是那个穿着灰扑扑衣服的少年,眯着眼睛抽着鼻子走过石桥,盲目而笃定地走在萧索的天地间,寻找牛,或是我不理解的其他东西。
我感觉自己变成了迟暮的老人,一双浑浊的眼睛见惯凋谢、蒙尘、凌乱和失序,也见过凋谢的重生,蒙尘的刷新,在轮回中对事物的本来面目愈发模糊。
我感觉自己就像《柳林风声》里那只凭借气味寻找洞穴的鼹鼠,感受到一股犹如电击的震颤,眼眶不禁发酸。
暮色又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