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哥消息时,我正在出租屋里坐着,西安正下着今秋第一场雨。微信上说外婆住院了,在老家医院。我打电话给母亲,手机那边是母亲让我回去的声音,听筒里的乡音被电波拉得细长,像极了之前外婆喊我回家转转的调子。
外婆家在陇中一个干山枯岭的山尖上,十年九旱,放眼望去全是黄土。我从小在那长大,那个无人问津的山尖尖,是我整个青春。
记忆里,天麻麻亮时,外公就赶着羊群出了门,外婆也窸窸窣窣地起床了。她总要先去喂养家里的小鸡小狗小猫们,菜园子里的甜心萝卜,长的又粗又大,叶子从萝卜上撕下来的声音在清晨格外清脆。等我揉着眼睛走出房子,外婆已经割好了韭菜,她说老家的细韭菜烙好的油包子馍馍最是好吃。她总会让我多睡一会,说上班累着了,要多休息。从厨房的大锅里扒出的第一锅馍馍,她总是让我先吃,油滋滋、咸丝丝。
“快趁热吃,”外婆用围裙擦着手笑,“多吃点,吃饱了身体才好哩。”
秋天的家乡活挺多,外婆却总说没啥可干的,我帮她去挖土豆,刚下过雨的地特别软,一脚踩下去一个坑。我们挖一会儿就直起腰,用手背擦汗,黄土在她脸上犁出深深的沟壑。没多会儿她就催着休息,说活以后慢慢干。我们提着装满土豆的篮子站在田埂上向外望,层层叠叠的梯田像大地的年轮,一圈圈荡开去。
“奶奶,咱家有啥活,我来给咱干了!”
“咱家没活。”外婆眯着眼睛说,“来了就好好休息,没种多少地,地里的也还没熟,熟了的已经收了,你就负责吃好睡好就行了。”
回家后夜深时,她在灯下给我看她的微信聊天记录,是各个姨娘们发的小视频,有孙子学走路的,有重孙子得奖状的,偶尔看到视频里有人给小孩喂香烟逗乐,总会严肃的打电话说教一顿。
外婆大字不识一个,却记住了我们的电话号码,和所有人的微信头像,有段时间心情烦乱没打电话,外婆却打了过来,说好长时间没有你的消息了,想看看你好着没。
大学毕业后我在西安找了工作,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电话里外婆总是说:“忙就别回来了,奶奶身体好着呢。”甚至前段时间出院后,还乐呵呵地说自己又从鬼门关回来了。直到上个周末,老哥发来消息,说奶奶住院了。视频里,病床上的外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见是我的视频,突然打起了精神要坐起来。氧气管插在鼻子里,她费劲地和我说话,说胃疼,说话的时候更疼。我劝她别说了,养身体要紧。
外婆走的那几天,黄土坡上下了好几天透雨。她躺在冰棺里,脸上蒙着白布,身体平躺着,像是睡着了。
外婆的爱就像黄土,贫瘠却深厚,干旱却温暖。它长不出参天大树,却默默滋养着每一个走出那个山尖的儿女。
下葬那天天气终于放晴,夕阳西下,黄土高原被染成金黄。我在山尖上给她磕头,想起外婆说过的话:人总是要有这一场的,不要哭,她活到现如今,活够了、可以了。
站在山尖上向下望去,外婆站在院子里佝偻着身给我说话的样子、在菜地里浇水的样子、在田地里捡地软的样子、站着等我回家的样子,送我坐车走的样子,都已经成为我对那个山尖最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