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风卷着新割的草香扑进车厢时,陈阿姨的指尖正敲着车窗玻璃。“快看呀,泾县的风车转起来了!”她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像落在春天里的一片雪。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田埂边的木风车正吱呀吱呀地转,风叶上的红绸子追着阳光跑,像谁往蓝天上贴了张没粘牢的欢迎帖,边角还在轻轻晃荡。
这是一趟载着银发的旅程。帆布包里的退休证磨出了毛边,红本本上的烫金字褪了色,可老人们说起要去皖南,眼里都亮着光。司机老李把车速压得很慢,轮胎碾过石子路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他说这是车轮在跟大地打招呼。第一缕泾县的风果然懂事儿,掀起窗帘角时,偷偷往每个人手里塞了把春天——是新割的草香,是油菜花的甜,混着风里的清润,轻轻落在掌心。田坡上的野菊举着金晃晃的小旗子,村口老槐树下的石桌上,菊花茶还冒着热气,瓷碟边压着张手写的纸条,墨字被露水洇开些毛边:“欢迎欢迎!请喝口茶再走!”王大爷把纸条捏在手里看了很久,说这字儿像极了老伴儿年轻时写的留言。
车到宁国时,云正蜷在山顶织毛衣。白胖的云朵叠成层层棉絮,落在青瓦上就成了新晒的被单。穿蓝布衫的阿婆站在村口,灯笼穗子晃出细碎的红。“欢迎欢迎”四个字在灯影里摇摇晃晃,软得像化在嘴里的冰糖。最动人的是田埂边的稻子,沉甸甸的穗子弯着腰,风一吹就掀起“沙沙”的浪,细听竟像在念叨:“慢些走嘞,慢些走——”李阿姨把脸贴在车窗上笑,说这声音多像老家村口的婶子,总怕谁走急了摔着。
沿途的村子藏着数不清的温热小插曲。在旌德的盘山路上,骑三轮车的大爷忽然加速追上来,往车窗里塞了把油纸包的糖果:“自家熬的奶油糖,甜着哩!”糖纸在手里响得清脆,奶油香混着桂花香漫满车厢,赵奶奶把糖小心地揣进兜里,说要带回去给孙子尝尝“路上的甜”。路过绩溪的古桥时,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野雏菊追了半里路,蓝格子裙晃成跳动的光斑,直到车子拐过竹林,还能看见她踮着脚往这边望,手里的花举得高高的,像一盏追着光跑的小灯笼。
暮色给群山系上灰蓝色腰带时,车子停在了亮灯的礼堂前。舞台追光灯扫过来时,王叔叔掏出磨旧的退休证,红本本上的烫金字在光里一闪一闪,像撒了把碎星星。掌声忽然响起来,那些曾说“我们老了,跟不上时代了”的声音,此刻被掌声托得高高的。李阿姨掌心的老茧还留着拧螺丝的弧度,张伯伯指缝里仿佛还沾着未洗的粉笔灰,他们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的故事,原来都被山川收进了季节的纪念册。礼堂外的老祠堂门楣上,“欢迎光临”四个字虽已斑驳,却在月光下泛着暖黄,像块焐热的老玉,等着对每个路过的人,轻轻道一句:“你来啦——”
返程时,老李把车灯调得很柔,怕惊醒了路边的萤火虫。陈阿姨忽然指着窗外笑:“你们看,歙县的月亮跟着咱们呢!”那轮圆月果真从青瓦后探出头,像枚被岁月摩挲过的银币,轻轻落在每个人的行李箱上。这一路的风、云、桥、月,还有村口的灯笼、田埂的稻浪、追车的老人孩子,原来都是大自然悄悄准备的欢迎帖——欢迎每个在岁月里认真活着的人,来看看这人间的草木有多亲,烟火有多暖。而那些以为被时光冲淡的故事,早就在某个路口发了芽,长成了永不褪色的“欢迎”词。
车子继续往前开,轮胎碾过碎石的“咔嚓”声,混着车厢里的轻笑,织成了一条会呼吸的路。我忽然发现,当我们以为自己在路过风景时,那些被我们记住的笑脸、握过的糖果、追过的花影,也正把我们的故事,小心地夹进山川的纪念册里。原来最好的旅程,从来不是单向的“路过”,你把风的轻、云的软收进行囊,山川就把你的笑、你的暖藏进大自然的脉络;你接过了糖果的甜、花束的香,人间便把你的故事小心封坛,酿成了酒液里晃荡的半枚月亮。这一来一往的“欢迎”,早就在时光里,酿成了带着体温的纪念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