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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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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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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师傅的号码簿

他最后一次将掌心贴紧了新装光猫滚烫的外壳,一阵灼热刺上来,却倒搅扰得心中恍惚。那遥远的记忆刹那苏醒,恍惚又变作三十八年前的学徒工:第一次握住冰凉的电话线接头,手抖得如同初出壳的雏鸟——竟和此时别无两般。

张师傅这一生穿行于这座城市每寸脉络之中,数度春秋更迭,光阴将掌指磨损结茧,更蚀去他工具箱里铁件的光芒。

“张师傅”这名字是穿针引线的手艺活,人们习惯叫这个称号。街巷中老迈的水泥电线杆见证过他的青春。当年他还矫健,腰带一别工具,便如苍鹰登杆。城市初生的“明线”交错纠缠,如婴儿初生的脉络。他闭眼都能用粗糙的手掌辨明每条线路筋骨的位置。

岁月悄然流徙。那喧闹交织的明线,如消隐的蝉鸣被细若蛛丝的光纤替代了。他年届不惑时,新的技艺如同苔痕蔓延般漫过这城市。张师傅未曾抗拒,他俯身,鼻尖几乎贴住那纤细得犹如灵魂的光缆,眯紧已然黯淡的眼细细寻找。新活儿需得更费心力,脚步却踏得依旧坚实,每日沿着楼宇攀爬如旧日登杆,步数累积的里程数,足以将老城的周长丈量几番。那句“您好!电信安装维修!”在楼道中响彻万千回,比电梯按钮刻在他手上的印痕更深牢。无论多苦累的活计登门,他从不忘先掏出旧布鞋套轻放于人家的门槛之外。

某日归家途中,张师傅步履放缓经过巷口——那些他年复一年攀爬的水泥杆,竟已被无声的新生铁塔悄然替换,像巨大的沉默路标。一丝微涩悄然弥漫心头。

退休的尘埃落进北方小院的砖缝时,张师傅正蹲在屋檐下开箱。七月的风裹着晒玉米的香味撞进院子,他却只盯着手里那把最旧的钳子——齿牙早松得像老人晃动的槽牙,锈斑从钳口蔓延到手柄,像泼了一幅青绿色的地图。拇指摩挲过锈迹,碎屑簌簌掉进砖缝,掌纹里嵌进的铜绿却像胎记般顽固。 这绿是从四十年前的手摇电话里爬出来的。那年他第一次攥紧冰凉的接线钳,汗把手柄泡得发亮;后来这绿又钻进光纤接头,在熔纤机的蓝火里褪成灰白。如今它盘踞在退休的钳子上,成了半生烟火烫出的茧。 晾衣绳在风里吱呀打转,隔壁传来收白菜的吆喝。他忽然想起城里那些消失的电线杆。它们曾托着他攀上四十米高空,如今连水泥残桩都被信号塔吞没了,像他松动的牙床再咬不住时代的光缆。 

城里老居民偶尔谈论过他:那个从不弄脏人家地板的老张!然而张师傅最私藏的一件什物,不是老工具,是手机通讯录里一册存满的号码簿,密密麻麻,全是他侍奉了千遍万遍的客户。许多姓名,日久竟泛白了光泽,然而他终究没有力气去删除哪一个。每一个数字后面,悬着一枚开门点头的笑脸,一个旧城区不灭的回声,一个在黄昏楼道中亮起的灯盏。

这册电话号码,像一种固执的回声,如古墙上不肯剥落的斑痕——老张以整副生命为它们缝缀在时间的底布上,成为这变迁时代默默无闻,却真实无比的路标。那些数字的光亮,如同沉入城市血脉的星子,在记忆的长河中静默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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