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光总是来得迟些,清晨推开窗时,楼下的银杏树下早已积了一层落叶。这些银杏叶带着夜露,黄绿斑驳如时光信笺,散落一地,风过时,簌簌滚动,有的贴在墙角,有的卡在砖缝里,每一片都印着被反复擦拭过的痕迹……那是昨夜的月光、清晨的薄雾,还有行人匆匆的脚步,把原本清晰的“日期”磨得模糊,只剩一抹淡淡的黄,留在叶尖,像未干的墨迹。
沿街往前走,街角便利店的暖灯早早亮了起来,淌着蜜色光晕。推门进去时,热饮机嗡嗡的声响混着煮关东的香气扑面而来,穿校服的学生捧着热牛奶匆匆走过,收银台后的店员低头整理着货架,一切都带着市井的暖意。可这暖意终究穿不透玻璃,走出店门时,风一吹,袖口还是凉的,那凉意像一团没拧干的往事,缠在布料的纤维里,是上周没来得及回复的消息,是上个月错过的老友聚会,还有那些藏在心里没说出口的话,沉甸甸的,带着挥之不去的湿意。
傍晚的风最是温柔,拂过肩头时,总让我想起外婆的手。小时候,每到秋天,外婆总会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织毛衣。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也落在摊开的毛线团上,把浅灰色的毛线染得暖融融的。她织得慢,手指偶尔会被针尖戳到,却从来不急,只是笑着把线理好,继续往下织。那件毛衣的针脚算不上细密,袖口还留着几处小小的漏针,可穿在身上,却像裹着一整个秋天的阳光。后来外婆走了,毛衣被我收纳在衣柜的最底层,压在叠好的棉被下面。每次换季整理衣物,指尖碰到那柔软的毛线,都能闻到淡淡的阳光味,可我却总不敢轻易穿上它,怕一抖擞,就抖落了毛线缝里那些没说出口的“晚安”。那些年,我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总想着等明天再好好抱抱她,好好说声“晚安”,却忘了时光比毛线更脆弱,一不留神,就断了。
路灯亮起来时了,昏黄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细细的绳,软软地铺在满是落叶的路上。我站在路边,看着影子随着脚步晃悠,忽然觉得它像在试着绊住什么。不远处,一只流浪猫踩叶而来,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它停在影子旁边,低头舔了舔爪子,尾巴轻轻扫过地面,带起几片碎叶。影子仿佛真的伸了“手”,想要缠住它的爪子,可小猫只是抬头看了看我,纵身一跃,便跳进了路边那片更深、更软的黑暗里,那里堆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沉进了一段无人打扰的时光。我站在原地,看着它消失的方向,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踝,凉丝丝的,像谁在轻轻叹息。
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贴着一轮月亮,带着点朦胧的白,清凉略带点苦涩,像一碗放凉了的百合羹,没甜意却透着股安抚人的静。楼下只有零星几个加班的人匆匆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长久回荡。我沿着台阶慢慢走,一级一级,看着那些裂纹顺着石阶的纹路蔓延,有的深,有的浅,像一本摊开的账簿。每一道裂纹里,都藏着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没来得及兑现的承诺,还有那些“等下次”“以后再说”的拖延,像一笔笔没结清的账单,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夜风渐凉时,我才起身回家。推开家门,玄关的抽屉里,还藏着去年秋天晒的柿子干。那是去年霜降后,和妈妈一起摘的柿子,削皮挂在阳台的竹竿上晾晒,看着它们一天天缩水、变软,最后裹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后来妈妈回了老家,剩下的柿子干被我收在抽屉里,一放就是一年。如今再打开抽屉,柿子干已经变得干硬,表皮的白霜也落了些,像一枚被时光定格的标本。它静静躺在那里,带着淡淡的果香,提醒着我那些“还没来得及”:没来得及和妈妈好好聊聊天,没来得及再陪她再晒一次柿子干,没来得及把心里的牵挂一一说出口。
原来秋天总这样,以它独有的方式定格时光:银杏叶落下是撕碎的日历,毛衣针脚里藏着未说的“晚安”,柿子干风干了那年未尽的甜。秋的定式,非为悲凉,而是教人读懂岁月的重量。清晨醒来时,霜会敷在未关严的窗沿上,薄薄一层,带着清冽的凉;傍晚散步时,霜会藏在落叶的脉络里,踩上去沙沙响,像时光的低语。它不声不响,却总在不经意间提醒你:有些事,等不得;有些人,要珍惜。就像那枚柿子干,错过了当年的秋,便只能成为抽屉里的标本,带着淡淡的甜,也带着淡淡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