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溪到樟村的路,曾是我童年最期待的旅程。车轮碾过盘绕的乡道,窗外的稻田与桑林在风中轻摇着退去,直到那片熟悉的青瓦白墙撞入眼帘——外婆家,就在章水镇樟村老街的深处。这条因明代成化年间樟树成荫而得名的老街,收藏着我二十岁前所有寒暑假的欢腾与温热,是刻在生命里的精神原乡。
老街全长五百余米,下、中、上三段青石板路被往来的脚步磨得温润如玉,连缝隙里都嵌着岁月的光泽。清光绪年间的文昌阁立在街口,门楼上“四明锁钥、二韭咽喉”的牌匾漆色虽淡,仍能想见这里曾是四明山区的交通要冲。沿街的清代建筑风貌犹存,灰墙黛瓦间,祠堂的雕梁画栋带着市井的热闹,奕仁书舍的木窗又透着书卷的清雅,两种气质在老街的晨光里相融相生。外婆家的木门就藏在这片灰墙黛瓦间。推开时的“吱呀”轻响,灶台飘出的笋干烧肉香,是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底色。
小时候,外婆常牵着我的手去文昌阁,她的手指抚过阁楼木柱上深深的弹痕,轻声讲起1941年浙东游击队在这里的激战。那些枪声与呐喊,在她的讲述里变得清晰可闻。如今再走老街,不远处的四明山革命烈士陵园已扩建一新,展厅里李敏烈士的手稿还带着墨迹的温度,游击队用过的枪械锈迹斑斑,正与外婆当年的故事彼此印证。这位被称作“浙东刘胡兰”的烈士,便是在樟村这片土地上壮烈牺牲的。七百多位先烈的名字镌刻于墙,与门前松柏一同静立,让每一块青石板,都承载着沉甸甸的敬意。走出陵园,青石板路依旧延伸,仿佛将红色的记忆轻轻引回寻常烟火里。
老街的风骨藏在红色记忆里,而烟火气,则浸在代代相传的手艺与滋味中。中街的老切面铺总飘着麦香,崔伯伯做章水切面四十多年,始终守着“三揉三醒”的古法。他总说面团也需要呼吸,多等那一会儿,面条煮出来才有筋骨。外婆常买上一把回家,加几片青菜、卧一个荷包蛋,沸水一煮,就是独属于老街的鲜香,连汤都要喝得干干净净。可同样藏着烟火气的手工年糕,却成了再也寻不回的旧梦。如今村里不种水稻了,没了本地糯米的根基,年糕坊的门就渐渐关了。更要紧的是,手工年糕要多人协作捶打,繁杂又费力,年轻人大都不愿学,这门手艺便断了传承。石臼捶打的软糯、炭火烤出的焦香、红糖浸润的甜润,还有老师傅随手递来的温热年糕团,都只能封存在记忆里。路过紧闭的年糕坊,指尖划过冰凉的木门,心里总泛起一丝怅惘——有些滋味,真的会随着时光流转,悄悄飘远。
若说手艺是老街的日常滋味,那每月农历廿六的“廿六市”,便是刻在樟村人骨子里的热闹仪式。这始于清同治年间的集市,一百五十多年来从未间断,天还没亮就被商贩的吆喝唤醒。我总紧紧攥着外婆的衣角,在拥挤的人潮里穿梭,糖画摊前最是热闹,老师傅以勺为笔、以糖为墨,融化的麦芽糖在青石板上流转,转眼就化作龙飞凤舞的模样。口袋里装满花生糖、米糕,手里攥着竹编小玩意儿,心里的快乐满得要溢出来。这喧闹不止的集市,从来都不只是物资的交换,更是樟村人代代相传的生活底色。
工作后,我去樟村的次数渐渐少了,可是乡愁却在心底愈发清晰。2017年小城镇整治,老街用废墟里的旧建材垒出新景,青瓦依旧、白墙如新,既存着岁月的旧痕,又透着新生的暖意。烈士陵园修缮得愈发庄重,红色精神在新的时代里赓续;崔伯伯的切面铺依旧红火,麦香飘得比从前更远;廿六市的热闹也未曾消减,只是再没人牵着我的手,在糖画摊前驻足等待。外婆已经不在了,可每次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灶台前她忙碌的身影、笋干烧肉的香气,仿佛还在空气里轻轻荡漾。
这条藏在章水镇的老街,没有都市的车水马龙,却有着最醇厚的烟火与最沉静的风骨。清代建筑的肌理依旧可触,红色往事的温度依旧可感,非遗切面的本味依旧可尝,廿六市的热闹依旧可忆——唯独缺了那年糕的软糯香甜。那些红的记忆、韧的切面、远去的年糕甜和热闹的市声,都如青石板上被岁月磨亮的纹路,深深印刻。外婆不在了,年糕坊紧闭着,但老街的风骨与温情仍在。每一次重逢,都像是在青石板的这头,与童年那头的自己,再做一次短暂的相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