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四十六,这是李琦最后忍无可忍的时间。上帝恩赐的第七天被隔壁早起的姑娘搅得烦躁。女孩已经醒来很久了,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小心地发出乒呤乓啷的声响,体贴地不想把李琦吵醒,可是这间像用纸壳搭建起来的出租屋,隔音效果差到一流。于是,像夜袭珍珠港一样猛然把人炸醒然后被慌忙按下的闹钟,门锁扭动发出老鼠啮食一样的窸窸窣窣声,马桶抽水到现在铁勺搅动白瓷碗清脆的当啷响,女孩小心翼翼发出的乒呤乓啷依然不屈不饶地钻进李琦的耳膜。
李琦幻想自己可以攥紧积攒已久的忍耐冲出房门,把情绪像扔雪球那样用力地砸向那个女孩,或许这样世界可以好好清净一下。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李琦深呼吸,吃掉碗里最后一口没有配菜的白米饭那样,把情绪咽下去,然后起身,翻出昨夜放好在枕头下的发圈,胡乱扎起头发,下床。她坐在桌前,没心思出去刷牙洗脸,不是懒惰,只是为了避免任何可能碰见那个女孩1%的概率。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旁边的公路上呼啸而过,传来把空气割开的声音,冰冷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外边的世界是一片灰色的色块,李琦并未开窗,她在窗玻璃上为自己画了一个笑脸。大脑重新开机,正活跃着,李琦便重新拿起桌上的画笔,在房间里继续完成她这个月灵感之作——一幅关于苹果花的油画。
四月底,空气里还残留着冬天的最后一丝气息,植物园里的海棠花已经泼水似的热烈开放,它们灿烂得开,惹眼得开,满树盛不下。老年大学里,李琦的学生们嚷嚷着想学画海棠花,那便教。昨天去植物园才是她人生头一回看海棠花,一树盛开好似一整个大观园的俏皮姑娘们都跑出来了。俏皮的也有旁边的女孩儿们,她们衣着汉服或是这两年时兴的日本校园制服,借着海棠好景色拍照,出片儿。为了找好拍摄角度,她们还得先让紧凑在花当前的大爷大娘们拍乐意了。脱缰的孩童迎着李琦冲过来,李琦躲过去,后边还紧跟着叫停无用,忙着追赶他们的大人。
明明是第一次来,第一次看,却仿佛前世来这走过一遭一样,如此熟悉。满园的海棠,并无花香,李琦嘴里却隐约尝到了苹果的甜味,淡淡的甜蜜沁上鼻喉,仿佛还闻到了苹果的果香。海棠花与苹果花原来竟是一对孪生姐妹。
孩童嬉戏的稚嫩笑声,愠怒的柔软斥责,青年男女谈笑,脚步。世界慢慢被拉长,拉长......拉长为流行歌曲磁带里女人失真的歌声唱着“苹果花迎风摇曳,月光照在花荫里,想起了你,想起了你......”
一切仿佛发生在上个世纪,好像已经过去一辈子了。妈妈在乡下苹果园工作时,爱唱这首《苹果花》。四月,园里开满了苹果花,小李琦无需妈妈提醒也不愿去摘她们,小女娃仰着头看着那些花,总觉得花儿们是她的姐姐,等她长大了,一定也和苹果花一样漂亮!夜里吹着风,妈妈在小李琦身边唱着歌哄睡,“苹果花迎风摇曳,月光照在花荫里,想起了你,想起了你......”。
那年的土地一眼望去和天空一样平,阳光不似今日刺眼,太阳怜惜她们娘俩,躲在云后边,不来热她们。凉风习习,天空变成老照片昏黄的颜色,太阳原来还没走吗?为什么妈妈的脸颊会和苹果一样红。小李琦想去帮帮妈妈,妈妈却不想让小李琦碰到泥土。她坐在被塑料膜隔绝泥土的地上,望着妈妈的背影,看到被汗水浸湿的淡粉色T恤凸出妈妈背后内衣肩带的模样。母女俩,一大一小,一站一坐,一动一静,在苹果园里。妈妈唱着歌,“苹果花迎风摇曳,月光照在花荫里,想起了你,想起了你......”。
有时她也停下歌声,转过身对李琦说,“我们马上回家”。
花儿的洁白粉嫩,绿色里总是摘不完的苹果红,妈妈黑色裤脚上泥土的棕黄,天空上画不完火烧云。小李琦的艺术种子就这样默默地发芽了。
班里美术课上,小李琦不像其他学生画火柴人,她用水彩笔临着美术书画出让同学羡慕的画,女同学们拉着小李琦撒娇,说“送给我吧,送给我吧,求求你啦”。小李琦不给,她知道,女同学们拿到画后,便说是她们自己在学校画的,然后拿着她的画赢得大人们的夸奖。小李琦成绩也好,中指上有着和妈妈一样干活磨出来的茧子,大家夸李琦懂事能干,不用妈妈多操心,这是李琦的勋章。
有天城里来的老师到她家里来,和妈妈说了老一阵子的话,搞得小李琦还有些紧张。但是老师走时是笑盈盈的,妈妈也是笑盈盈,便是没事。
后来她们来到大人们口中的城里。这里人多,车多,地却又窄又小。小李琦以后便要在城里读书了。
城市里并没有事先留出她们母女俩的位置,她们只能和别人一起蜗居在城市的主人为她们割舍出来的八平米。一年一年的四月再见不到苹果花,苹果可以直接从超市买到了,妈妈也长久地不曾歌唱过,但是日子逐渐开阔起来,从逼仄的八走到四十五。
六年级以前的放学后,妈妈每天会来学校接她,但不是回家,她们穿越人海,穿越和他们一样的大人小孩,穿越放炮仗一样噼里啪啦的汽车鸣笛声,来到妈妈工作的美容院。那儿应该是让女人高兴的地方吧,在走进美容院门口之前妈妈拽着李琦的手喊“走快点,走快点”,李琦抬头仰望发现妈妈的脸是紧绷的,直到进门才换上亲人的笑容,用逃过一劫后的温柔嗓音告诉她,先写会作业,等妈妈下班。
美容院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大多数是女人。她们有的结伴而来,躲着小声议论这个那个李琦听不懂的名词,有时也高声阔论说这个好那个好。也有的熟练于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进入美容院更深处——小李琦未知的空间。她们都忙着自己的,没人注意到李琦。只有大厅的矮待客桌能容许李琦的存在,她还需俯下身,趴在桌上才能好好动笔。太阳在天空的尽头一点一点被淹没,温暖柔软的灯光像摇篮曲,轻轻哄着人昏昏欲睡,意识舒服地沉沦,眼皮慢慢妥协,门口忽然冷风吹来,冷气的刺激让李琦恢复两丝清醒,哒,哒,循着高跟鞋在大理石上碰撞的声响,她恍惚识出一个女人丝巾上绣着一个熟悉的花样,是苹果花吗?
再次醒来是被妈妈喊醒,妈妈责怪她睡觉嘴巴不关门,口水都流作业本上了。
“妈妈,苹果花呢?”
“哪儿还有什么苹果花?睡迷糊了?”
之后李琦来到美容院就再也不睡觉了。门一开,有人进来,她便抬头,比守在门口的接待员还灵敏。这么做不为别的,只为寻找那朵好似梦中的苹果花。频繁的停笔抬头使得李琦写作业的速度都下降了,有几次等妈妈下班回家,李琦书包里还剩一半没写完的作业,妈妈询问原因,李琦嘟嘟嚷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像一只犯了错的小麻雀。
李琦便不能三心二意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想抬头的欲望。于是店里边已没有人真正关心客人到来的人了,守在门口的接待员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手机,找周围的人聊聊天。
日子便又回到往常。
天气逐渐冷了起来,店里边的暖气吹得人发晕,伴着温柔灯光的摇篮曲,李琦手也没力了,身子也软了,意识像太阳下山那般沉沦下去。李琦便又睡了过去,做着一个香香软软的梦。
“李琦,李琦。”
是谁?
是妈妈在喊她。
眼睛刚睁开,世界正朦胧地重新建构,李琦便来不及反应,瞬间清醒,赶紧擦擦嘴边的梦口水。
“这孩子,我说她怎么前阵子作业写这么慢,原来是睡觉去了。”
“小朋友嘛,在学校里累着了。”
是那天系苹果花丝巾的阿姨!
李琦小眼瞪大,细细巡视着女人身上可疑的苹果花丝巾的存在。最后却是失望。没有苹果花了。
李琦大起胆子问,“阿姨,你的苹果花丝巾呢?”
女人疑惑,苹果花是什么?苹果怎么和花搭得上关系,那肯定不好看。随后反应过来,“啊,那是海棠花,小朋友你也觉得漂亮吗?”
妈妈顺着“漂亮”二字夸赞起女人的皮肤比花还娇,比花还嫩,走出美容院的门又年轻几岁啦。女人被妈妈逗得咯咯笑,黄花闺女似的将手倩倩地掩住嘴巴,好像怪不好意思的样子提醒妈妈别说啦又或是故意不打断让妈妈再多说点。两人的手不知不觉就挽在一块,她们左一言右一语欢笑着走向大门,李琦看着她们的背影走远,走远,留下一声一声“哒,哒”的回响。
回家路上,母女俩穿越和妈妈一样下班的大人,穿越斑马线上迎过来的电瓶车。小李琦问妈妈,她们还能再见到苹果花吗?
“不会,再也不会了。李琦,你要走出去,走得远远的,离开苹果花。”
中指上的勋章牢牢钉在李琦生命里,在采摘苹果的季节,她终于向苹果花挥手告别。李琦如今也从小女孩长成穿高跟鞋的女人。
哒,哒。
有人小心,试探性地敲着房门。开门,隔壁的女孩,她低着头,又几度试图抬起,却始终不敢看李琦的眼睛,手里捧着四个快要拿不下的苹果。
“那个......姐,这是我昨天刚买的几个苹果,你别嫌弃.....”
羞赧的年轻人把青涩一览无余地展示在脸上,讨好也是。
李琦接过苹果,让它们待在桌上,伏在案前继续画作。屋外的公路逐渐繁忙,回温使窗玻璃的水汽凝成小水滴,笑脸从玻璃上垮下来。苹果看上去只是静静地等待被吃掉,但体内却在暗流涌动,悄悄释放乙烯,那几处地球仪经线一般的深红线条像女人肚子上的妊娠纹,红得不安分,糖分似乎如水滴流了下来,。
完成最后一笔,她端详眼前的苹果花,与海棠并无二异,老年大学的学生大约也瞧不出区别来,便放下笔,准备睡个回笼觉。李琦拉上帘子,屋内又陷入凌晨前的灰色世界,淡蓝色被褥包裹住李琦的体温,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遥远的梦里,悠悠扬扬的女声唱“苹果花迎风摇曳,月光照在花荫里,想起了你,想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