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吴珍珍相聚分别,我走在路上回忆刚才,恍惚间醒悟了有些事是没法和想象中一样回到从前。四年后她无意来到这座和我们毫无关联的城市相聚似乎只是消费着往日的情谊。
夜雨纷纷,潮湿让这座城市愈加烦闷。霓虹灯光下,氤氲的慵懒梦幻气息好似蛛网,遍布在道路上,车来人往,雨一会儿停一会儿下,我像拉手风琴一般不断变化着手上对伞的动作,在路边张望寻找着一个人给我发来的车牌号。车上坐着的人是吴珍珍。我原来已经很老了吗?怎么一回想起以前的事,就忍不住称“那个时候......”。
毕业晚会上,许多细节我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吴珍珍和我与另外一个女孩子,我们坐在一块,一起吃着喝着,和平日里一样述说着最近因毕业而引起的琐事,眼见别人抱在一起红着眼眶,心里并未掀起太大波澜,甚至觉得有些浮夸。网络交通都那么发达了,我们都是不相信“西出阳关无故人”这种话的。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毕业应该是个好事,在对未来的无限设想中,我们以为自由与年龄是成正比例增长的,再没有什么能隔阂我们之间的情感。
三天前吴珍珍告诉我她将要来到我的城市出差,这是一个惊喜的消息,我应该高兴的不是?自从毕业后,大家各忙东西,我们得有多久没联系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要和昔日好友见面,我告诉吴珍珍,她来,需要我帮助什么尽管开口。我在短信文字上欢呼雀跃,和周围人显摆,你们看,我的大学好友,一出差就想着我,大家替我高兴,说我人缘好。
暮色降临,黑暗真是个与酒媲美的东西。世界被迷帐笼罩住,偷瞄周围,觉得大家都闭上了眼,这时候自己才敢睁开眼。我躺在床上想着吴珍珍的事,掂量着与吴珍珍见面应该排在哪件要事之后,哪件小事之前。编排来编排去,脑子里一团乱麻,扯不清。索性想些见不得光的问题,我心里悄悄地问自己,我真的高兴吗?不见得。真麻烦。出差就出差,和我说干什么事。这不是要挟我吗?其实我心底明白我不是被吴珍珍要挟,我是被人情要挟,被大家要挟。我大胆地揭发自己也许只是想要扮演出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于是才有白天的那番表演。我又忍不住为自己唏嘘,这么多年情谊,你难道一点真情实意都拿不出来了吗?可怜自己真活像个小人啊!
我常以为人是自己命运的使舵手,至少大部分时候我骄傲地用这句话鼓舞自己也激励别人,可真在大海上时,人还是得会“见风使舵”,非得这样不行,向灵魂,向上帝,向宇宙发问都没用,非得这样不行。
我站在路边失神地回忆过去,脑海里排练待会怎样面对吴珍珍的片刻,她不知不觉就到了。见到吴珍珍,吴珍珍还是吴珍珍的样子,真是好久不见啊!我们深情地拥抱,周围两个路人瞥向我们,见证了我们之间的大动作。撒开双臂,我像喝着一碗疙瘩汤一样,脑子突然紧张了混沌了。见面拥抱之后的内容就像考场上对一道半命题作文的疯狂找补,我们两个说些什么呢?我们两个能说些什么呢?你过来一趟辛苦了,客套了;你最近还好吗?失了亲切。曾经我们之间开闸泄洪一样源源不断说着废话都不嫌够,现在只变成了我与她硬扯的无趣。去吃饭吧,我事先也找好了饭店。
按照往常,从这个位置前往那家店我会选择坐地铁,最经济。但实在不好让吴珍珍麻烦一趟来找我,还和我一起挤地铁,于是又打了辆车。等车的间隙,我像一条笨拙的草履虫,不敢面对吴珍珍的目光。浑身的细胞都在等待着那辆网约车的救援,快让我逃离这静止的5分钟吧。时不时和她播报剩余的时间的同时也默默地安慰自己。一辆轿车驶来,停止,经过确认后我与她同坐后排,她向左望向窗外,我向右望向窗外。车内昏暗,我们各自将自己身躯蜷缩在座椅角落,身影融进夜色,像两只胆怯的蜗牛。幽幽地,一道女声传入我的耳中,吴珍珍开口,问我在这座城市还习惯吗?我说不习惯也习惯了,顺承下来又和她谈笑起我在这里发生的趣闻轶事。车在路口转弯,我扭头,外边的灯光照射进来打在吴珍珍的左脸上,我看见她的一只眼。
到店,店里边像一道沸腾的火锅。点餐时,我几次请求服务员将他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再重复一遍,服务员无奈,将别扭的普通话放慢速度讲出来,我听着还是别扭。艰难地点完菜,我向她介绍我是如何选中这家店,聊着菜式,学生时代,又或者马不停蹄地重复我早与周围朋友分享过的与她毫无关联的我与这座城市的事。她坐在我对面像一名游客。这个身份是我事后品味出来的,在当时我叽叽喳喳不停想要弥补我们之间不断“漏气”的气氛,害怕两个熟人之间的沉默让我们都堕入沉默的深渊,我的嘴接连不断地吐出话语向她推销着我对她的“热情”。吴珍珍耐心地听着,她说了些东西,但我记不得她说过什么,她只是一名游客了。店里一帮哥们,闺蜜的喧嚣衬得我俩好似刚从民政局里出来的离婚夫妻,我们都在忍受着这份不适。
我和她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了。或许我该暗自双手合十感恩手机的诞生。手机的普遍使用不仅令科技界狂欢,更安慰了人际关系。达尔文当年或许没有足够样本研究出人类会进化掉自己的情感。时间让我和吴珍珍变得淡漠,岁月关上了我们的嘴巴变得安静,而一个更大的词,它比时间凶狠比岁月残酷,它让全体人类丧失情感变得理智。到那时,一个没有真正的人的地方成为了一个群体善良的栖息地。但现在它只是一张门帘。我对它的定义来自此刻我与吴珍珍“执手机不忍相看近视眼,无语凝噎”的现实经验。
菜终于上来了,牛肉在嘴里怎么嚼都嚼不烂。
“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嗐,就那样。糟糕地扛了过来。”,吴珍珍问得突然,为了赶快接着她的话,我差点噎着。想起这些年的成长,我自个儿都好奇怎么稀里糊涂踩了那么多坑,让人又气又笑。我讲相声一般和她说着曾经令我窒息的过去,向她庆幸我居然能活到现在。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我越说越激动,欢喜着把大牙都给咧出去,肚子里有股气要升腾起来,膨胀在胸口,那股子推心置腹的劲儿一上来就像冲马桶似的把人脑子里的理智都给冲走。我看向吴珍珍,她沉默的笑容让我气卡在一半。我见过这样的笑容,在很多我讨厌我尊敬我竞争的人的脸上都有这样的笑容。我慢慢将大牙给收回来,气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地呼出去。我的话太多了,她的话太少了;我了解她的不多,她知道我的却太多了。
我忍不住开始小心地打量起吴珍珍,眼前的人让我觉得陌生,她坐在那,像一幅画,一个泥塑,一个符号。我对她所有的认识停留在毕业的最后一眼。我杞人忧天一般害怕自己今天讲过的话会对未来有着不可控制的蝴蝶效应,也不想聊自己了,和她扯些鸡毛蒜皮的无聊事。吴珍珍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说什么她就听什么,时不时和我搭两句腔。我们一起回忆曾经的大学时光,却并不感叹些什么白云苍狗。以前老爱幻想着未来怎样怎样,其实到了以前口中的“未来”也就那样,未来也就那样。
时间不轻易被人刻意察觉,服务员过来提醒店要打烊了。我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数字,快要10点了。桌上还剩余着没怎么被动过的食物,我对比了一眼价格,不怕被吴珍珍笑话,我还是选择挑拣着将没吃完的东西打包,吴珍珍说她去一趟洗手间。东西打包好放在桌上,我划动着手机坐不安稳,也走向洗手间。刚打开水阀,吴珍珍走了出来,我们并排等待水流带走手上的污垢,我微微仰头斜眼瞄向镜子里的吴珍珍,镜子里除了我就是她,她正低头平静地揉搓双手。
出了门,雨早已惩戒式地下大了起来且超出我们的意料,旁边有一条热闹的街市,我们本想吃完一起逛逛,但为了两名孤身女性的安全着想,我们还是不得不提早和彼此说再见。
这次我们选择坐地铁。前往地铁站的路上,雨愈发下得急躁,冷雨中刮来诡异的呜咽声,飞舞的树影间仿佛投射来野猫的目光。原本寂静的夜晚,在此刻显得嘈杂凌乱。我们两个人共撑一把伞,在晦涩的街灯下手挽着手,身子用力挤在一块,打湿的发丝没头脑地贴在对方皮肤上,二人抱怨天气间一起被几道霹雳闪电惊到,身体一哆嗦,然后哈哈大笑。
到站了,我出站走回出租屋就行,她还需中转才能回到酒店。白晃晃的地铁站内,我们面对面,清楚地看到了对方,吴珍珍还是吴珍珍。我们互相保重,两人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我想起刚刚那个和我道别的人,觉得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