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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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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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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贵叔

“一大片绿油油的田地间,禾苗都已经长出了穗枝,小花一朵朵,泛着清香,就有几只灰溜溜的老鼠从角落里冒出来。它们在田地里乱窜,有的啃食苗根,有的直接就去咬穗花。我拿着一根叉子,直接插过去,有时候能够直接插到老鼠,有时候只能吓得它们到处乱窜。——”

福贵叔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泛着光,仿佛刚喝过酒一般,唇角都是红润的,就连额头的皱纹也都似乎平缓了不少,说着说着,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阿爹忙笑着递过水去:“您老先喝口水,不急慢慢讲!”

福贵叔接过水,伸手摸了摸椅背,道:“还是你小子有福气,这种日子都不用过了。”

阿爹忙道:“是是,托您们的福!”

福贵叔是阿爹对他的叫法,我们理应叫做福贵爷爷的,但因着阿爹一直这么叫着,所以我们潜意识里,也一直这样称呼着。福贵叔也不在乎,我们这样叫他时,他也笑着脸上如同绽开了花。

他看着阿爹道:“我们村,就你小子争气,我托你爹的福,才能住到这里。”

阿爹笑道:“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

福贵叔于是就吸了一口旱烟,脸上的笑意再也掩不住。

阿爹曾经告诉过我们,他当年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学费都是村里人凑起来的,他上大学那些年,村里人给他塞了不少东西,有鸡蛋、玉米啥的,他之所以能有今天,都是村里的人给予的帮助。

所以,但凡有村里人来,阿爹总是笑着留他们住,还会烧饭做菜买酒请他们。村里人偶尔住上几天就走了,唯有福贵叔一住就是个把月。他在城里找了一份手拉车的活儿,暂时还没有合适的落脚的地方。也许是有点不太好意思,每次他拉完车回来,总会给我们几个孩子带一些糖果。

他笑着说:“实在有点厚脸皮,但外面的房租真的太贵了,我的薪酬还不够房租的。”

阿爹说:“没事没事,住多久都行。”

但是阿爹有我们三个孩子,房子本来就不大,我们三个孩子挤在一个小卧房里,阿爹阿娘就在过道的地方铺了一张床,给福贵叔睡。偶尔还有同村的人过来,也只能让他们挤一挤。

阿娘身子不太好,因为坐月子的时候受了点风寒,时不时的会这里痛那里痛。

我阿爷死得早,阿奶知道家里实在住不下,就暂时搬到姑姑家去了。

家里多了福贵叔,热闹是热闹了一些,但带来的麻烦的确也不少。

阿娘喜欢干净,身子好一点的时候就喜欢把家里整理得整整齐齐,连角落里的灰尘也不放过。

福贵叔的工作没有具体时间,他一般都在城里的邮局边上,等需要的人来找。偶尔会在阿爹下班时间回来,偶尔八九点钟了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他的衣服总是灰蒙蒙的,轻轻一弹,就会冒出一股灰烟。也许有时候太累了,他也顾不得洗漱,直接穿着衣服就躺到了床上。

自然,这一切,阿娘都是计较的。但阿娘是个心软的人,只要阿爹一劝,也就无奈地装作没看见。

最烦恼的事儿是,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一家五个人洗漱、上厕所已经不够用,加上一个福贵叔更是难堪,而且福贵叔蹲厕的时间又特别长,常常让我们几个急着上学的人叫苦不迭。

阿爹也是知道难处的,但他有碍于面子,有些话说不出来。

福贵叔心里也是清楚的,所以每次回来,要么带个菜回来,要么给我们买一些个小小的学习用品,比如橡皮、铅笔刀或者小型的订书机。

难虽难,但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福贵叔一个月也给自己一天假期,没事的时候,他就到边上的公园溜达,偶尔也会坐下来给我们讲讲故事,一如一开头的故事那样,农村的很多事情也让我们充满好奇。

福贵叔讲捕鱼,完全和我们知道的撒网捕鱼不一样。

他们先从山里找到两种药草:雷公藤和辣蓼,把它们敲碎,敲出汁水。而后在溪的上游,把溪水用石块和麻布拦断,再倒入混好的药水,过了不久,溪里的鱼就如同醉酒了一般,自己会浮出来,一抓一条。

福贵叔讲他自己的笑话。

他以前养过一群鸭,早上放到溪里,傍晚去赶回来。有时候忙得忘了时间,去赶鸭的时候天快黑了,鸭子又不听话,怎么赶都赶不回来,气得他就抓起石头,朝鸭子扔过去,偶尔一天会砸死几只鸭子,把老婶子气得不行。

这些故事,都和我们书上的不太一样,有趣又生动,所以我们经常听得津津有味。

阿爹常说,他自个儿从小没有父亲,福贵叔就跟他父亲一样。

于是时间长了,邻居们也都以为福贵叔就是我们的爷爷,每一次叫”福贵爷爷”的时候,都把福贵叔乐得不行。

说起来,福贵叔也是个可怜人,福贵婶子当年怀孕时滑倒,孩子小产之后就再也无法生育,所以福贵叔看着孩子的眼神,通常都是温柔中带着羡慕,所以他对我们几个孩子也极好,一如像别人家爷爷那样的好。

但是,一个屋檐下,哪有没矛盾的?

由于福贵叔的作息时间不规律,我们几个孩子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常常被打扰,甚至睡觉也睡不好。

阿娘开始对阿爹抱怨了。阿爹总是轻轻说:“他的确不容易,等找到住的就会搬走的。”

有天傍晚放学,在学校不远的一座桥上,我和同学看着有人拉着辆手拉车,怎么都上不去坡,就上前帮忙,过了坡,等车夫回过头来,我才发觉竟然是福贵叔。

福贵叔也看到了我,皱巴巴的眉头都展开了,笑着道:“丫头,怎么是你?”

我忙避开他的目光。

同学问我道:“这是谁啊?”

“我是她爷爷!”福贵叔笑着回答。

同学有些戏谑一笑:“原来你有个车夫爷爷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受了刺激一般,嚷道:“我没有爷爷,我更没有车夫爷爷!”

我的心也不知道咋的,慌乱得不行,大步往前跑去。福贵叔想要拉住我,被我推开了。那一天我也没有急着回家,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在公园乱逛。天空下了雨,我的心也如同落雨一般,焦躁得很。虚荣心让我焦头烂额,我可以帮人推车,可是我却接受不了自己有这样一个“车夫爷爷”!

我一边哭,一边抹着淌下来的雨水,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在小区里,邻居知道我们家有个“车夫爷爷”的时候,偶尔也会流露出一种不屑,这些我能勉强接受,但我却无法接受这一些被同学知道。

雨越下越大,我哭得也很大声,直到阿爹阿娘找到了我。

回到家,我发了高烧,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嘴里念叨着:“我不要有车夫爷爷,我不要有车夫爷爷!”

阿娘再也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她对着福贵叔道:“您老要不挪个地方吧,您看,您都把孩子们逼成什么样子了?”

福贵叔愣了愣,随后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眼里都是失落。

到了半夜,我高烧不退,福贵叔和阿爹冒雨用手拉车把我拉到医院,挂点滴的时候,我微微清醒,透过窗子,看到福贵叔就淋着雨,蹲在医院外面的路边,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等我回到家时,福贵叔已经搬走了,床上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阿爹问我:“你是不是觉得福贵叔让你没面子,你是不是嫌弃他是个车夫?”

我慌乱地点点头。

阿爹叹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孩子啊,人穷不可怕,心不能穷,福贵叔靠自己的双手努力,他一不偷二不抢,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他哪里丢你的脸?真正丢脸的,是你这颗虚荣的心!你想想,如果你阿爹没本事,只能去做一个车夫,你是不是连你阿爹都看不起?”

我微微一怔,沉默着不再说话。

福贵叔还是没去租房子,他带着铺盖住到了离家不算很远的桥洞下。阿爹几次请他回来,都被他拒绝了。

阿爹说:“孩子小,没分寸,您老别往心里去!”

富贵叔笑笑,握着阿爹的手道:“娃啊,我自个儿没孩子,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孩子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阿爹忙应着。

阿娘也觉得过意不去,几次跑到桥洞下,跟福贵叔道歉:“我性子急,说话冲了一点,您老别往心里去!”

福贵叔笑笑:“我懂,我懂,家家都不容易!”

那天夜里,阿爹喝了一点酒,刚好家里的灯泡坏了,阿爹站在凳子上换灯泡,没站稳,凳子一滑,阿爹一下子摔在地上,额头碰出了血,捂着头,说自己又痛又有些昏沉。

阿娘慌得不行,她又扛不动阿爹,忙让我们去桥洞下找福贵叔。

福贵叔正在桥洞下准备入睡,听我们一说,顾不得披上外套,拉着手推车就往我们家跑。

到了我家楼下,他把手拉车往地上一放,直接往楼上冲去。

我们还在门口,福贵叔就已经背着阿爹出来了,他蹙着眉对阿娘道:“带几件换洗的衣服过来,我先送他去医院。”

那时,车子还不多,手机也没有,很多东西没有现在便利,我们也找不到其他人帮忙。我犹记得,福贵叔就这样一路拉着阿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我们都有些跟不上。

到了医院医生看后,说还好只是受了轻伤,包扎一下就没大碍。福贵叔终于松了口气。

阿爹也笑着道:“看把您老急得!”

福贵叔握住阿爹的手,眼里都是泪痕:“我没有孩子,一直把你当成自个儿孩子!”

“是,您是我爹,我亲爹!”阿爹无奈又感动地握了握他的手。

阿娘刚好赶到医院,看到这一幕,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背。

我微微怔忡,心里竟然酸酸涩涩的。

之后,阿爹阿娘多次请福贵叔到家里来住,都被福贵叔以各种理由回绝了。

但是他还和以往一样,常常让阿爹带一些小礼物给我们,我生日的时候还花钱买了一个毛绒玩具给我。直到后来,老婶子生病,他才卷起铺盖回了老家。

阿爹阿娘有时看我时,总会微微叹息一声。

从那以后,我的心里总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似的,让我总为自己曾经的傻事而感到羞愧。似乎也从那时开始,我就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看人的眼光,也不再是那么肤浅了。人无贵贱,但人心有贵贱。人生而平等,所以看人,不能只看他做什么工作,而要看,他在有些事情里怎么做。

多年之后,我开始上大学,开始真正接触社会,在人海潮流里浮沉,才知道福贵叔那些往事给予我的意义。

有一天,阿爹打电话过来,问道:“福贵叔病了,你要回来看一下吗?”

“回。”我当即回答。

病床上的福贵叔两腮都瘦了,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已。他看着我,脸上还带着一丝愧疚:“丫头,当年——”

我忙拉住他的手:“您没错!”

他随即笑了,眼里又有了光:“我虽然名字叫做福贵,这辈子却没有什么福贵,唯有在你们家的时候,才有几天开心日子,你阿爹人好,重情,所以我很喜欢,也很感激。我这辈子没有留下什么,唯有家里有几间老房子,有些土地,这些,都留给你!”他握住阿爹的手,努力挤出笑容。

阿爹忙道:“不行,这是您的私产!”

“我没有孩子,老婆子也走了,这些年,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不留给你还留给谁?你虽在城里不错,但有时候累了,可以到老家住住,看看乡野的风景,呼吸新鲜空气,也给自己留个后路!而且当年,几个娃儿听我讲村里的故事,也都喜欢得紧,你偶尔可以带她们感受一下。——”

顿了顿,他又道:“有你这样的孩子,是我老头子的福气!”说完,他指了指外头,示意我们出去。

阿爹怔了怔,拉着我们慢慢挪着,回头的时候,就看到福贵叔笑着摆摆着手,头渐渐垂了下去。

“爹,爹啊!”阿爹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了过去,大哭起来。

我怔忡着,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心里一阵酸楚,猛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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