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大别山腹地,处于吴头楚尾和江淮分水岭,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山峦叠嶂。而我所在小村庄群山环抱,依山傍水,山多地少,俗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说法,农民主要以种植水稻为主要口粮,因而精心地伺弄这一分薄田,就成为了乡人的希望和盼头。
种植水稻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农事。水稻的生产周期长,农民扑在田里的时间要占去大半年。从平整水田到稻种催芽、育秧,再到插秧、踩草、施肥、打农药到收割归仓,每一个过程都是那么的艰辛繁杂。农业是看天吃饭的活儿,若遇到冰雹、台风等灾害天气,或者遇到青封灾,农民就遭殃了。记得有一年,家乡的老百姓集体遭遇假稻种事件,全县万亩农田绝收,农民们辛苦一年颗粒无收,个个欲哭无泪。
人间四月闲人少,才了桑麻又插田。四月一到,乡人便深入田间地头,从秧田里拔起一株株秧苗,娴熟地扎成一簇。然后用挑担挑着沉甸甸的秧苗,奔赴一垄垄梯田。孩童们则站在田埂上往田里抛着秧苗,我们叫它“打秧田把子”。只见狭长的水田里,三五个农人齐刷刷弯着腰开始了无声的插秧竞赛,他们以面前的水田为稿纸,以秧苗为笔,头也不抬,一刻不歇,埋头把一行行秧苗插进漠漠的水里里,插进绿色的希望里。
在稻田里干活,弯着腰腰酸背疼,而且还要防止蚂蟥缠身,这个玩意儿要是钻进去裤腿里是很吓人的。放学后,父母在田里忙不过来,便喊我也去田里帮衬。我生怕蚂蟥爬到腿上吸血,更担心石缝里冷不丁有水蛇钻出来,便不由自主地有意避开田后埂,专奔着前沿的田埂而去。父亲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故意把我拎到田后壁去踩杂草。有一次,我实在怕极了,就从田里逃了出来,怕再一次被父亲抓回去,就沿着公路离家出走,最终回去后免不了被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父亲说:“当老百姓就不能怕泥鳅糊瞎了眼睛,做任何事情都要舍得下架子。”长大后,读到李坤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亲历过农事的艰辛,方才体会到农人的不易和辛劳,才深刻体会到父亲当年的良苦用心。
到了农历中秋边上,田野一派金黄,乡村一下子进入抢收抢割模式。收割、打稻、晾晒、风筛秕谷、装入粮仓,紧张的秋收气氛在故乡清亮的上空升腾。打谷场上,老黄牛拉着几百斤重的石磙沿着稻床转着圈。石磙所碾之处,稻禾也被碾得柔软。碾过的稻草再用扬叉高高叉起,抖落,让稻草蓬松,晒干后再一叉一叉地叉入草垛,老牛过冬的饲料也有了着落。
这一个个枯黄的草垛,在儿时却是我们这些调皮鬼躲猫猫的乐园。我们在其间打滚,躲藏,追逃,打斗,嬉戏,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想起故园飞黄叶,想起雁南飞,想起田间一堆堆草垛。想起妈妈唤我们回去加衣裳,想起岁月偷偷流去许多许多……”高中时,读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感觉不到其中的滋味。中年以后再读之,不禁心情湿润,读出了岁月蹉跎,以及挥之不去的乡愁……
待到把稻床上的草收拾干净,稻床上就只剩一层黄灿灿的稻谷,这个时候,再用尼龙袋、稻箩把稻谷装进来,再用大簸箕摊开晒它几日,晒干稻谷中的水分,接下来风车就派上用场了。母亲白天在田里地里劳作,吃过晚饭后便开始扇稻子了。母亲抬出风车至打谷场上,将晒过的稻谷一点点倒进风车,均匀地摇动风车扇叶,瘪的稻谷就和饱满的稻谷在一扇一扇之间实现了分离。瘪的稻谷自有它的用处,可以用它来喂猪,这是猪最好的伙食。在乡下,谷为民命,粮食没有一丁点儿浪费,农民把稻子看得比命都金贵。你要是浪费粮食,如果被老人看到,定会被数落一番:“糟蹋皇粮,那是要雷打头的。”
说到水稻,不得不提一个人,那就是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袁老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一心一意研究杂交水稻,他让数亿中国人终结了饿肚子的历史,同时也为成世界上近五分之一人口解决了温饱问题。是他,让中国人的饭碗里牢牢地端着中国粮。袁老生前有一个梦想:“梦见水稻长得高粱那么高,穗子比扫帚还长,子粒有花生米那么大……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就跟我几个助手在稻穗下乘凉。”如今,斯人己去,但愿,他的“禾下乘凉梦”不会太遥远。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秋风吹过,金黄的稻子在微风的吹拂下翻滚,喜看稻菽千重浪,这是大地最朴实的诗行,这是少年时在乡下司空见惯的景象。长大后,我走出农村,这样的场景就再也很难见到。如今,老家几乎所有的水田里已经不再种植水稻,农民早在十几年前就改种了茭白,据说种茭白的收益是水稻的好几倍。在吾乡,茭白又被称之为“高瓜”。“像稻不是稻,叫瓜不是瓜,叶中包白笋,人人爱着它。”说的就是它。如今,我的家乡岳西县已然是中国最大的无公害高山茭白基地,当地老百姓不屈不挠的求索精神在田间地头也得到充分显见。
儿时,农村还是吃大锅饭的时代,上工大呼隆,家家都是缺粮户,物资极度缺乏,乡下人家床上铺的,都是一层厚厚的稻草。别看稻草铺床,老布棉被盖在身上,睡在床上很柔软,保暖性也不错。
在乡下,稻草也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打燃料之一,亦是耕牛过冬不可或缺的饲料。有一年,我们山里黄氏一族包车去合肥烟墩乡认祖归宗,商量修族谱事宜,老家的族人们非常热情,操办了几十桌,烧饭时灶间就是用稻草作的燃料。一束稻草扔进灶间,再一束扔进去、扔进去,不一会儿一顿饭就好了。稻草烧成灰烬时,锅灶里留下的稻草灰于农家来说简直就是个宝,它是不折不扣的农家肥、有机肥。庄户人家很会过日子,妇女们也会勤俭持家,她们将这些稻草灰积攒起来,开春时伴上鸡屎粪,撒到田里,成为田里难得的钾肥。
我有个堂哥喜欢说顺口溜,也就是爱作打油诗,嘴上功夫了得,乡下人称之为民间“赵本山”,因为他说话就在嘴边上,出口成章,段子带着押韵,常惹得人哄堂大笑。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的时候,他就憧憬着世代居住的黄塆这个地方,有朝一日庄户人家也能够实现这样的生活图景:“黄塆是个好地方,电灯泡子亮堂堂,秋季稻,装满仓,人吃米,猪吃糠,吃起饭来淘肉汤,手中钞票花不光。”如今,这一朴素而现实的愿望早己实现,中国农民从解决温饱到实现总体小康,再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乡村振兴战略成为新时代“三农”工作的总抓手,中国式农业现代化步伐迈得无比坚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