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海观音铜像出来,经过紫竹林庵,再往东北方向走,就可以到潮音洞,但它也并非陡然出现在眼前的。晨光初绽,我绕过一片蓊郁的树林,踏过被岁月磨得温润的石阶,向那梵音缭绕的深处去,它才肯将其面目示人。
潮音洞为普陀山岛东南紫竹林庵前的海蚀洞穴景观,但并非我想象中的幽邃洞穴,倒更像是一头匍匐在海岬的巨兽,洞口朝海张开,纵深三十余米的洞窟被海水侵蚀得怪石嶙峋,犬牙交错的岩柱在洞底投下斑驳的阴影。两侧崖壁高约十米,顶部裂开两道天窗,晨光从缝隙中斜射而入,在湿润的岩壁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洞口崖壁上,“潮音洞”三个大字铿锵有力,笔锋间似有海浪翻腾之势,乃清康熙帝御书。我俯身往下看,洞底通海的缺口处,海水正迫不及待地涌来,每一次撞击都让岩壁微微震颤,仿佛巨兽在呼吸。因此,潮音洞被列为普陀山十二景“古洞潮音”。
“古洞潮音”关键在听,我拣了洞口侧面一块微凹的岩石坐下,将自己安顿成一个虔诚的听客。初时,香客们如潮水般沿着山道蜿蜒,绛红的香袋,明黄的布袋,在他们身上摇曳着,与那低沉的、连绵的祷告声混成一片。然而,那一声真正的潮音,是毫无预兆地到来的。起初,潮声自远方缓缓铺垫而来,像千军万马从海天相接处奔来,带着沉闷的轰鸣,由远及近,由弱及强。我屏住呼吸,看着第一波潮水撞上洞壁——那声音绝非简单的“哗啦啦”,而是如明代屠隆所写“若狮吼龙吟”,又似清代裘琏记载的“千雷磕磕”。海水狠狠砸在嶙峋的岩柱上,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而后反弹回去,与后续的潮水相撞,又生出无数细碎的声响,于是便有了绵长的尾韵,在洞腔里往复震荡,久久不散。
我试着换了个位置,站到天窗正下方,潮声忽然变了模样。它不再是单一的轰鸣,而是多了几分层次感,顶部的岩壁仿佛成了天然的共鸣箱,将潮水的撞击声放大、揉碎,再重新组合。时而如钟鼓齐鸣,雄浑壮阔;时而如丝竹低语,婉转悠扬。地质学家说,洞内混响频率恰在人类听觉最敏感的2000-5000赫兹区间,这或许就是为何这潮声能轻易攫住人心,让人产生通灵感。这就不难理解,洞旁现存明万历“禁止舍身燃指碑”及清《舍身戒》碑,当时信徒叩拜观音圣地,也许有了通灵感,在洞口焚烧十指,礼拜观音,后因舍身事件频发立碑禁之。
我闭上眼睛,让潮声彻底包裹自己。这时,我听见了更奇妙的声音。当东南风掠过洞口,潮水的轰鸣中竟夹杂着类似梵呗的呜咽,那声音清越绵长,像是千年前高僧在此诵经,余音绕着岩壁流转不散。我想起唐代日本僧人惠锷曾留观音像于洞侧,被视为海天佛国发祥地,成了观音道场的重要圣迹。此刻,这潮声仿佛也有了灵性,它不是简单的物理现象,而是跨越千年的对话。我似乎听见了唐代印度僧人焚烧十指时,潮声里的悲悯;听见了明万历年间,立碑禁止舍身燃指时,潮声中的警示;听见了无数香客跪在崖边,倾诉心声时,潮声给予的回应。这潮声,是大自然的脉搏,也是千年信仰的见证。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喧嚣似乎渐渐淡去。思绪纷纭间,我忽然捕捉到了一种更为深邃的东西。在这一次潮声与下一次潮声的间隙里,在那被巨大的轰鸣反衬出的、绝对的静寂里,藏着另一种声音。那是一种“无音之音”。它辽阔,清澈,深不见底。先前那撼人心魄的潮响,此刻竟仿佛成了叩开这扇寂静之门的敲门砖了。我猛地醒悟,“千年潮声”就在脚下,千年如一日。王朝更迭,人世代谢,于它而言,不过是投映在水面上的、转瞬即逝的浮光。
潮声依旧在耳边回响,可我的心却渐渐静了下来。我忽然明白,所谓的“千年潮声”,从来都不是外在的物理现象。它不是潮水撞击岩壁的轰鸣,也不是风声与海浪的合奏。当潮声入心,返照自我,从“听闻”到“心闻”的瞬间,我才领悟到,那所谓的“千年潮声”,其实是每个人内心深处那份永恒的、平静的状态。就像这潮音洞,无论外界如何喧嚣,无论潮水如何汹涌,它始终静卧在那里,以不变的姿态接纳着一切。我们的内心,不也该如此吗?在纷扰的世界中,守住那份宁静,便如同守住了一座永不崩塌的城池。
离去时,日头渐渐升高,将海面染成一片富丽的金黄色,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潮音洞。我又随人流,混入同样熙攘的旅客中,去下一个景点,但心境却已全然不同。尘世的喧嚣依旧会扑面而来,但我知道,我已将那片潮声装在了心里。它不再轰鸣于耳,而是沉淀于胸,成为一种内在的、沉静而磅礴的力量。往后在纷扰的世间,每逢心潮难平之时,我只需向内倾听,便能触到那片来自普陀的、千年的宁静。它告诉我,一切的汹涌终将平息,而生命的本质,是那潮汐过后,无边无际的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