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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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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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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农家烧

序章:大黄田——鱼头·烧烤·小炒

上次九月回永嘉黄田老家,提前知会了发小“馒头佬”,他便为我备下了一桌特色的“江鲜”,那至味至今萦绕唇齿,后来还专写了一篇《楠溪江品江鲜》以记其盛。上个周末,临时起意想回老家看看父母,陪二老用过晚饭后,夜宵依旧循着旧例,与几位少年知交相聚,地点自然还是“馒头佬”的“大黄田鱼头烧烤店“。

不过他的店比起九月份,规模扩大了不少,楼上还装修了几个包厢,产品也增加小炒,店名改为“大黄田——鱼头·烧烤·小炒”。我们几位少年朋友,聚齐到他店里,已是夜深。新的店招尤为显眼,店里灯火通明,推开玻璃门,一股混杂着烟火气与久别重逢的暖意扑面而来。进入包厢后,大家围坐一桌,稍微聊了几句,那些被岁月冲淡的情谊,瞬间又浓郁起来。“馒头佬”看我们人基本齐了,就陆续上菜了,他说:“今天晚上我们吃地道的农家烧,汤汤水水。”后来发现,这些菜都是刻在我们味蕾记忆里的。

夜宵边吃边聊,接近三个小时,几道印象十分深刻,分别是:温州五香干、虾皮烫菜咸、爆炒腰花、牛肉炒豆芽、生炒鸡、红烧章跳、清蒸小梅童、剁椒鱼头。

温州五香干

最先上桌的是温州五香干,辅以几段碧绿的韭菜,盛在素白的瓷盘里,特有视觉和味觉冲击感。盘中的汤汁不多,却恰到好处地浸润着豆干,豆干吸饱了汤汁,似乎蕴藏着浓郁的五香。我夹起一片五香干,它通体是深沉的酱褐色,仿佛浸透了岁月的颜色;放入口中,那种特有的醇厚在口中弥漫,那香气悄然潜入鼻腔;咀嚼时,那略带韧劲的质地让人忍不住放慢节奏,细细品味八角、桂皮、茴香与黄豆交融的层次感。

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中曾记“豆腐干以牛乳炖之,甚佳”,但温州五香干走的却是市井平民路线,记忆中,儿时在家里吃饭,也常烧温州五香干,甚至菜场买来的时候,就可以捡几片直接吃,当零食吃,可以在恰到好处的韧劲中,感受豆香、卤香与一丝若有若无回甘的完美交融。

五香干的渊源,无确切的文字记载,一种说法是,自明清以来,温州商人沿瓯江往来贩货,亟需一种既能佐餐下酒,又要便于携带且耐储存的食品。五香干便应运而生,它历经“压榨”、“卤煮”、“晾熏”等多道工序,变得极其“耐存”,其坚实的质地,正象征着温州人务实、坚韧的品格。清代乡贤郭钟岳在《瓯江竹枝词》中便有“美味香甜五香干”之句,足见其在民间早已风行。

虾皮烫菜咸

虾皮烫菜咸,“菜咸”是温州话,普通话是咸菜,这里“菜咸”又不是咸菜,是咸菜新鲜的菜。这道菜的妙处在于极简中的极致。新鲜“菜咸”的清甜、虾皮的咸鲜在清汤中达成平衡。我加一筷子送入口中,那鲜味仿佛能唤醒每一个沉睡的味蕾。

青瓷碗里新鲜“菜咸”,虾皮像碎金撒在汤面,热气裹着海腥气扑面而来。“馒头佬”说永嘉人烧素菜讲究 “鲜透”,关键是虾皮,它产自东海,渔民捕捞后直接在船上煮熟晒干,保留了最本真的海味。这种“船晒虾皮”的做法在温州沿海已延续数百年,明代《温州府志》就有“虾皮,渔家自晒,色淡味真”的记载。

虾皮烫菜咸靠虾皮和菜本身的鲜,汤汁清澈见底,我喝了口汤,清淡里藏着扎实的海味,像极了老家清晨的海风。永嘉人懂得,真正的鲜味不需要浓妆艳抹,就像真正的友情不需要刻意维系——简单、纯粹,却直抵人心。

爆炒腰花

爆炒腰花是考验厨师火候的功夫菜。腰花切出细密的十字花刀,在热油中迅速卷曲成麦穗状,又似乎像舒展成漂亮的扇面。配以青红灯椒和洋葱,色彩明快,香气扑鼻。入口脆嫩弹牙,牙齿轻触时能感受到那种微妙的抵抗,继而顺从地断开,释放出咸鲜的汁水。

处理腰花有诀窍,先用黄酒泡十分钟去骚,焯水要快,处理得极好,没有丝毫腥气,只有脏器特有的醇厚。火候精准到秒,下锅翻炒不能超过三十秒,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筷子夹起时还挂着透亮的汤汁,入口脆嫩无腥,只留着高汤的醇厚。

南宋林洪在《山家清供》中提及腰花烹饪要“急火快炒,锁其鲜汁”,永嘉农家烧深得此中三昧。炒腰花时的那一勺高汤,在锅中瞬间汽化,形成的蒸汽让腰花从内而外均匀受热,同时保留了足够汤汁,使这道本应干爽的炒菜也拥有了“汤汤水水”的特质。

牛肉炒豆芽

牛肉炒豆芽,在其他地方不多见,在我们永嘉农家烧偶尔能见,是一道典型的家常小炒。牛肉要选新鲜牛肉的里脊,牛肉切丝,用酱料稍加腌制,与白白的豆芽同炒,炒时要加一勺牛骨汤焖煮,这样才 “有汤有水不柴口”。牛肉的醇厚与豆芽的清脆形成奇妙对比,豆芽的清爽又化解了牛肉的油腻。

夹一筷入口,先是感受到豆芽断裂时的“咔嚓”声,继而牛肉的香韧占据主导。盘中少量的汤汁融合了肉汁和豆芽的清新,成为这道菜的灵魂。宋时永嘉学派代表人物叶适曾有诗“春色满园关不住”,虽咏春景,却让人联想到这豆芽生机勃勃的模样。平凡的食材,因搭配和火候而升华,如同平凡的夜晚,因老友相聚而变得珍贵。

生炒鸡

生炒鸡选用本地散养的走地鸡,斩成小块,连骨带肉一同爆炒。鸡肉呈诱人的金黄色,边缘微焦,配以姜片和青红灯椒,香气扑鼻。夹一块带骨的鸡肉,咬下去,能感受到鸡肉紧实有嚼劲,越嚼越香。

永嘉农家生炒鸡,坚持“生炒”古法,不焯水不过油,直接生炒,直接热油煸出鸡油,让鸡肉的鲜味最大程度保留。这种对传统的坚守,让我们在味蕾上能与祖先相通。汤汁中的记忆,是山野的味道,是时间的味道。

盘底那不多的汤汁,色泽深沉,咸中带鲜,是精华所在。它并非烩煮而出,而是鸡肉本身油脂与风味物质在爆炒中逼出的原汁,浓稠而滋味醇厚。蘸一点这汤汁,再品鸡肉,咸鲜之味愈发凸显,仿佛为整道菜注入了灵魂。这生炒的妙处,就在于此——不加多余水分,纯粹依靠火候,将“生”物直接炒“熟”,锁住其魂。

红烧章跳

红烧章跳是今晚的第一道海鲜。章跳鱼体形修长,号称“海中法拉利”,烧的时候要先煎出鱼香,再加酱油和糖焖,银白的鱼皮在红烧后染上酱色,鱼借肉香,肉借鱼鲜,相得益彰。

章跳在浙江沪称“章跳鱼”,广东福建称“午笋鱼”或“午鱼”,台湾称“午仔鱼”,又名马友鱼、牛笋等。章跳鱼是一种冷门鱼类,主要分布在东南沿海地区,由于产量较少,过去只有少数美食家才知道它的美味。章跳含有丰富的蛋白质、不饱和脂肪酸、DHA、牛磺酸和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铁、磷、钙,比一般海鱼类更为丰富。据中国著名药典《中华本草》记载,章跳鱼还具有消食化滞的药用价值,适合脾胃虚弱的老人和小孩食用。

用筷子轻轻拨开鱼身,蒜瓣状的鱼肉便显露出来。蘸一点盘中的汤汁送入口中,鱼肉细嫩得几乎不用嚼,鱼肉的细嫩和汤汁的浓郁在口中交融。章跳鱼的鲜美在红烧的做法下更加突出,而那略带胶质的鱼皮,在唇齿间留下缠绵的触感。盘中的汤汁是这道菜的精华,是永嘉“汤汤水水”哲学的完美诠释。

清蒸小梅童

清蒸小梅童是家常菜,也是永嘉人最喜爱的小海鲜。清蒸小梅童的鲜气最是直接,白瓷盘里的鱼身泛着银光,姜丝和葱花铺在表面,汤汁微微浸泡鱼身,一看就特别入味。

用筷子轻轻剥开鱼皮,雪白的鱼肉便露出来。取一小块蘸点盘中的汤汁,入口即化,只有满嘴的鲜甜。这鲜味很纯粹,不掺杂任何杂质,仿佛能让人看见东海波浪的光影,仿佛把海风也带到了桌前。

梅童鱼头大身圆,模样稚拙。浙地有谚:“一篓梅童,皆是头。”相传它因在龙宫偷听,额角撞柱肿大,遂成此态,平添几分童趣。

剁椒鱼头

压轴的是剁椒鱼头,也“馒头佬”的“大黄田——鱼头·烧烤·小炒”的特色菜。剁椒鱼头是湘菜,现在全国流行,永嘉也不例外,据说,早在上世纪那些走南闯北、贩运物资的温州生意人,沿着漫长的水路与陆路,将它从三湘四水间,小心翼翼地“请”了回来,在其风靡全国之前,便早已在温州的饭桌上扎了根,体现了温州菜的包容和融合精神

胖头鱼头对半剖开,铺满红艳的剁椒,卧在红亮的汤汁里,如火山喷发般热烈。蒸制过程中,鱼头的胶质部分溶入汤汁,与剁椒的咸辣交融,形成独特的风味。这道菜的灵魂,终究沉淀在那盘底红油浸润的汤汁里。这汤汁,是鱼头的鲜、剁椒的辣、蒸鱼豉油的咸、以及姜蒜的辛,在烈火蒸汽中交融、升华的产物,是“汤汤水水”哲学在味觉谱系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鱼肉吸足了剁椒的鲜辣,鱼脑滑嫩得像豆腐,先取鱼唇,胶质丰富,入口即化;再取鱼脸肉,最为细嫩;最后是鱼脑,如豆腐般柔滑。剁椒的咸辣恰到好处地衬托出鱼头的鲜,而鱼头的鲜又平衡了剁椒的烈。盘中的汤汁红艳诱人,用来拌面条,是结束这顿夜宵最完美的方式。

尾声:无酒不成席!

无酒不成席,虽然是临时组的夜宵,兄弟竟然拿来了三十年的郎酒,那酒液已呈琥珀光泽,倒入杯中,挂壁成痕。众人不约而同地举杯,没有华丽的祝酒词,只一声“来!干!”。入口,不是新酒的辛辣,而是一股温润厚重的暖流,自喉间缓缓沉入心底,化作眉间一缕舒展的慨叹。

不知不觉,已是凌晨一点多。桌上的菜盘大多见了底,只剩下些许“汤汤水水”。永嘉农家烧的“汤汤水水”,不只是烹饪手法,更是一种生活哲学。这些略带汤汁的菜肴,温润、包容,不张扬却滋味绵长,如同永嘉人的性格,温和而不失坚韧,朴素而内涵丰富。

汪曾祺曾说:“口味窄的人,大概见识也窄。”而今晚这一桌永嘉农家烧,让我们见识了美味的宽广,也重温了友情的深度。在“汤汤水水”中,我们享受的不仅是美食,更是这份经得起时间熬煮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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