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微燥的时节,临街一排排的女贞树开始吐出白絮了。那花絮细小如尘,无风时也飘,有风时更如雪霰漫天飞舞,仿佛树精们慵懒的哈欠,纷纷落落,便覆满了停在树下的车顶。
我的车停在那片绿荫里不过一日,竟已被裹得面目全非,俨然成了柳絮的孪生姐妹,蓬头垢面,徒具车形。我捏着车钥匙,心头不免生出一丝烦厌——这雪白轻盈的碎屑,粘附在金属上,倒是比落花还顽固三分。车顶、引擎盖、后视镜……细小白绒竟如雪崩般堆积起来,层层叠叠,宛如无声的控诉。树影婆娑,白絮悄然覆上窗棂,我伸手去拂,那些细尘竟柔韧地贴紧指缝,须臾拂去一层,底下又浮出一层新的。
这烦恼,倒像宿命似的无可逃避。停车处仅此一地,既非树底不得其荫,又非得其荫不得不沾染白絮。我无计可施,只得拧开龙头,接上水枪,准备这徒劳的洗濯。水柱射出,触及车顶的一瞬,泡沫翻涌着卷起细白的花絮,纠缠着向下流泻。这水珠滚落的声音,竟像叩响了记忆里一道幽闭的门。
门后飘出的,是童年夏日黄昏里潮湿的水汽。那时节,我仿佛一头野性难驯的小兽,日日在外摸爬滚打,滚出一身泥垢,也滚出一腔对洗澡的深恶痛绝。每每夕阳西坠,母亲便挪着她那因小儿麻痹而萎缩变形的左腿,艰难地倚在门口低矮的竹椅上,面前放着盛满温水的木盆。她喊我的名字,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钩子,穿透炊烟袅袅的暮色,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决心:“小野马!该洗澡了!”
我听见了,可那澡盆如同刑具,催生着叛逆。我撒腿就跑,身影在柴垛、篱笆间跳跃。然而,跑着跑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我忍不住回头望。母亲的身影,依然固执地钉在那把竹椅上,她的腿无法支撑她起身追赶,只能徒劳地向前探着身子,目光紧紧锁住我逃离的方向。夕阳的余晖里,她单薄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倔强与无力的混合体。她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村路上回荡,渐渐沙哑,带着一种被风撕裂般的干涩。我躲在矮墙后,看着她一次次尝试撑起身体,却又一次次累得跌坐回去,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那无声的挣扎,比任何追逐都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最终,是愧疚,或者说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拖拽着我磨磨蹭蹭地挪了回去。母亲见我回转,脸上紧绷的线条才略略松弛,那是一种胜利的疲惫。她伸出手,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力气竟大得惊人。她并非将我“按”入水中,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拖拽”到木盆边。她的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靠手臂和腰腹的力量支撑着平衡。
温热的水包裹住我。丝瓜筋搓过肌肤时留下细微的刺痛,我扭动着,溅起的水花迷了眼睛。朦胧中,我瞥见母亲额上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盆沿。她洗得很费力,搓我的后背时,整个上半身都要探出来,另一只手死死抓住盆沿才能维持稳定,每一次换手搓洗都伴随着一声不易察觉的喘息。她脸上起初是薄怒,后来在我徒劳的扑腾里,那怒气便渐渐消融,化作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意,漾在眼角眉梢,只是那笑意里,揉进了太多透支的疲惫。水波晃荡着,将黄昏的光揉碎成点点金星,映在母亲疲惫却温柔的脸上。她低语着:“傻孩子,洗洗才清爽。”——那语气里,有嗔怪,也藏着一种被磨钝了的怜惜,还有一种……我那时不懂的,强撑着的坚韧。
那时我哪里懂得,这盆清水对她而言意味着多大的艰辛。她洗去我一身尘土,仿佛耗尽了当日残余的所有力气,只为点亮我身上那一抹短暂的洁净光亮。
此时水枪喷出的泡沫,卷着那些细碎的白絮,在车漆上蜿蜒出短暂的溪流,最终滑落,渗入柏路的缝隙,只留下潮湿的痕迹。水流冲过,初夏的阳光重新在车身上跳跃,映照出女贞树婆娑的倒影。然而,这洁净只是须臾。更多的白絮,仿佛听从某种无声的召唤,执着地从枝头挣脱,悠悠荡荡,再次覆上车顶、引擎盖、后视镜,像一层层新落下的薄雪,覆盖着刚刚显露的微光。
我怔怔地望着,指尖还残留着水流的冰凉。那冰凉却奇妙地唤醒另一种触感——多年前澡盆边,母亲带着薄茧、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掌按在我肩头的力道,以及她额角滴落在我后背的温热汗珠。此刻,漫天的白絮无声飘落,落满刚洗的车,也落满我抬起的脸,沾在睫毛上,带着一丝痒意。我闭上眼,不再试图挥开它们。这温柔而顽固的降落,多像那些被岁月反复覆盖、却从未真正消失的印记——母亲倚在竹椅里,向暮色中伸长脖颈的剪影,最后她将全部力量倾注于双臂,只为将我拖入一盆清水时的笨拙与决绝。
女贞树静默着,细小的白花在风里浮沉。它们不似凡尘的雪,遇暖即融;它们柔韧、固执,粘附在冰冷的铁壳上,也悄然沉淀在光阴的河床。拂去一层,新雪又至。或许生命行旅中的某些重量,注定如这般絮雪,起初是微恼的沾染,而后却成为一层层温柔的覆被,在灵魂深处积存起无法冲刷的底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