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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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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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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渡千年

北纬 32°22',东经 119°43'。这串数字在地球经纬网中圈定的,是我沉默的存在。江滩已向北推移三百余米,当年拍岸的浪涛如今只在记忆里轰鸣 —— 三万年光阴里,我本是长江臂弯里一块河势天成的凹岸深漕,任浪涛啃噬矶壁,听清风在石缝间私语,与日月星辰守着亘古的默契。直到人类的脚步踏碎矶头的寂静,将断壁凿成泊位,把风浪驯成航道,我才从自然的孤品,化作承载文明的容器。西渚、蒜山渡、金陵渡,这些名字在时光里流转,北宋以降终定名西津渡,恰似长江在这儿完成了一次千年的转身。

江声激荡英雄志

大江横万里,古渡渺千秋。永嘉年间的北风最先撕开了自然的宁静,“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二十余万人踏过我的矶石南迁,鞋底沾着的中原泥土,在江水中漾开文明迁徙的涟漪。公元 313 年秋,祖逖立在船头,兜鍪上的霜气尚未散尽。回望蒜山,他想起当年仓皇南渡的凄惶,抓起船楫猛击船帮,裂帛般的誓言惊起江鸥:“不能扫清中原,如大江逝水!” 那楫声穿透千年,至今仍在潮起潮落间回响。

青山未改,江月依旧。公元 401 年,孙恩十万楼船压境,蒜山脚下的百姓已备好扁担欲作殊死一搏。刘裕 —— 那个后来被辛弃疾咏作 “气吞万里如虎” 的寄奴,正是在我这里率部大破叛军,迈出了霸业的第一步。此后他两度从此北伐,洛阳、长安的故都炊烟因这渡口的船帆重燃。刘宋建立后,镇江迎来高光时刻,宋齐梁陈四朝二十位帝王皆出自此城,而我始终是他们龙兴之路的起点。武则天时徐敬业潜身蒜山,南宋时梁红玉金山擂鼓,数百次战事在这儿改写王朝命运,史家那句 “镇江港通,则北方稳;镇江港阻,则北方困”,原是我用矶石刻下的注脚。

帆影飘摇兴废篇

“舳舻转粟三千里,灯火临流一万家。” 公元 610 年,隋炀帝的百万民夫凿通江南运河,让我骤然站在长江与运河交织的黄金十字中央。从此日夜不息的,是独轮车碾过青石板的吱呀,是船夫与江涛抗衡的号子,是漕粮卸下时麻袋摩擦的簌簌声。每年一百五十万石粮食从湖广、浙赣汇聚于此,再向北流往都城;南方的丝麻与北方的枣栗在船舷间完成交割,我的矶石上便印满了商贸文明的掌纹。于树滋笔下 “粮艘次第出西津,一片旗帆照水滨” 的景致,在唐宋元明的晨雾里重复了千年。

这繁华终究引来了觊觎的目光。1842 年 7 月,七十余艘英舰劈开江面,镇江军民的鲜血染红了我的石滩 —— 这场鸦片战争中代价最昂的战役,终让我沦为被迫通商的口岸。山腰的英国领事馆升起米字旗时,江风都带着屈辱的凉意。直到 1918 年,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为我勾勒 “东方大港” 的蓝图,那笔锋里藏着民族复兴的期盼。新中国的朝阳让我涅槃,长江经济带的浪潮更将我托举成国家一类口岸。2024 年,近三亿吨货物在这里吞吐,万吨级泊位的吊臂起落间,百年梦想终成现实。

诗韵清遒滋风骨

江风曾卷走无数船帆,也沉淀下最深沉的善意。1703 年那个狂风骤雨的午后,“京口救生会” 的红船冲破浪头,铜锣声在涛声中划出生命通道 —— 这艘世界最早的水上救助船,将倾覆小船上的落水者一一托举上岸,也让 “济度救生” 的理念随红帆传遍大江南北。渡物易,渡人难,渡心更难。我这方渡口真正的灵魂,原是藏在救人与咏叹里的文明温度。

李白、孟浩然曾在此候船,马可・波罗曾踏过我的石阶,而最动人的莫过于那些刻在时光里的诗行。张祜将客愁题在小楼粉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与张继《枫桥夜泊》共诉漂泊之思。1075 年,王安石复相北上,在瓜洲回望江南,一句 “春风又绿江南岸”,写尽壮志与乡愁的交织。苏轼则想在此归隐,“蒜山幸有闲田地,招此无家一房客” 的诗句,是他与这方水土的精神契合。清人鲍文逵 “潮平江月近,木落暮山增” 的吟哦,恰是对这份文脉传承的最好注脚。

百代凭栏沐江烟

如今我已是罗哲文口中的 “中国古渡博物馆”,古街的青石板下藏着六朝到明清的踪迹。游人们踏着 “一眼看千年” 的遗存,指尖抚过宋代的石栏、明代的砖刻,或许不会知晓每块石头都浸着江声与诗韵。江风依旧,只是不再卷着硝烟与离愁,只把千年光阴揉进游人的衣角。

我曾是英雄的起点,是商贸的枢纽,是诗人们的驿站。如今渡口功能虽衰,那些沉淀在矶石里的精神 —— 祖逖的壮志、刘裕的豪情、救生者的善意、诗人们的情怀,仍在时光里流转。这或许就是 “渡” 的终极意义:不是空间的跨越,而是文明的传承。当当代的船笛与古代的诗韵在江面相遇,我便知道,这千年的等待与承载,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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