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名号总在时光里叠印 ——“六朝古都” 的碑碣尚未褪色,“世界文学之都” 的匾额已悄然悬挂。这座被称作 “天下文枢” 的城郭,以 “江山河洲湖城” 的格局收纳千年兴废,那些刻在砖缝里的诗行与市井间的烟火,原是它递给世人的双重名片,让每个叩访者都能在历史余温与现世气息中,触摸文明的肌理。
我以客居者的身份在此谋生,双休总要返回邻城,终究成了这座城的 “半熟客”。午间或日暮的零碎光阴,便成了与金陵对话的契机。以办公地为圆心,脚步随意延展,倒比刻意寻访更能撞见城市的真容。
旧办公点在中华路,那曾是古城的中轴。王安石 “念往昔、繁华竞逐” 的词句悬在半空,让人恍惚看见六朝的车辙正从现代商铺的玻璃门间碾过。街市依旧喧闹,可我总愿绕开鼎沸人流 —— 商业的浓妆下,人文的底色未免显得寥落。循着墙根往深处走,陋巷的青石板倒还藏着旧时韵致。
甘熙宅第的马头墙刚从转角隐去,一片待拆的旧区便铺展开来。这处与明孝陵、明城墙并称 “明清三景” 的民居群,曾有津逮楼藏书十万卷,宋刻本《金石录》的墨香曾在此萦绕百年。而今围墙圈住的残垣断壁间,唯有一间红砖瓦房倔强留存。木门斑驳如老笺,门前蔷薇已长成树的模样,艳红的花束在风里轻颤,像在续写被战火中断的书简。几位老者守着未拆的旧宅,电视声与破木窗的吱呀声相融,或许他们并不是漫天要价的“钉子户”,只是舍不得脚下这片浸过几代人泪与笑的土地。城市的巨轮滚滚向前,个人的悲欢原是压舱的沙石,正是这旧光阴的消解与新生,才让文化有了流转的生机。
旧区边缘的清真面馆,是另番天地。午间时分,写字楼的白领与游客挤在桌前,辣油的香气裹着市井烟火,瞬间将方才的沧桑感揉碎在热气里。李白 “欲行不行各尽觞” 的诗酒豪情,此刻化作碗盏相碰的脆响;《儒林外史》里 “菜佣酒保俱带六朝烟水气” 的描摹,正由穿梭的服务员与埋头吃面的食客生动演绎。偶有食客抬头时,目光越过人潮,那若有所思的神情里,或许正漾着秦淮河畔独有的闲愁。
余秋雨曾说,别的故都把历史浓缩于宫殿,南京却将历史溶解于自然。此言不虚。夫子庙的白墙映着李煜的春花秋月,秦淮河的波痕载着朱自清的桨声灯影,乌衣巷的燕子仍在刘禹锡的诗行里翩飞。我曾每日寻访一座古城门,从中华门的瓮城走到玄武门的湖光,从中山门的梧桐走到汉中门的碑刻,指尖抚过明砖上的苔痕,像触到了朝代更迭的脉搏。是非成败皆成过眼,唯有砖石上的刻痕还在与光阴对话。
办公地迁至秦淮河畔后,这条 “中国第一历史文化名河” 便成了日常伴友。河岸壁上的诗词石刻,从 “六朝旧事随流水” 到 “桃叶复桃叶”,串起千年文脉 —— 王献之迎送爱妾的渡口、柳如是投水明志的故地,都藏在粼粼波光里。某日午间,我沿 “青砖小瓦马头墙” 的民居一路走来,从东水关到西水关的五公里路程,竟在柳丝与荷风里悄然走完。匆匆行人无暇顾盼,秦淮河却早已习惯了这种无视,依旧按自己的节奏流淌。昔日文人凭栏吊古的栏杆,如今成了老者垂钓的所在,竿起鱼落间,哪还有 “徒有羡鱼情” 的怅惘。偶见持笛人从布袋取笛吹奏,婉转的笛声绕着马头墙打转,曲终人去,仿佛那旋律原是河水与光阴的私语。
叶兆言提议在小区建小型图书馆的设想,令我心动。若此举能成,今后散步又多了份期盼 —— 捐存的书籍会延续津逮楼的藏书精神,闲读的时光能让文学真正融入市井。毕竟在南京,文学从不是庙堂里的典籍,而是散步时随手可拾的光阴,是老墙与蔷薇的对话,是面馆与河声的和鸣,是每个普通人都能触摸的文化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