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9日 星期一 大雪初停
一九八、 一九九、 二百! 他默数台阶,气喘如牛,心脏像一只被囚禁的鸟,在喉间疯狂扑翅。每当隔壁小房间传来打火机“啪”的脆响——那是从他曾拥有的大办公室切割出的一隅囚笼——他总在烟雾弥漫前起身,躲进楼梯间,开始这场垂直的逃亡。 这个号称全国文明单位的地方,四处弥漫着黏腻的烟味,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这味道,曾几何时也如忠诚的旧友陪伴他吞吐岁月,如今却成了他最想挣脱的枷锁。 为逃避,他以每周一层的进度向上攀登。如今十层楼已不在话下。
他常在空无一人的楼层踱步,像一只困兽在属于自己的牢笼里丈量自由。爬楼与行走,不过是他对抗时间流逝的仪式。调入两年,他仿佛成了幽灵的存在。曾经的理想如被遗弃的帆船,搁浅在日复一日的平庸沙滩上。他活在现实的夹缝中——像是被夹在忙碌与清闲的磨盘之间,被缓缓碾碎;又像悬在重视与忽视的天平中央,不上不下。 闲散让他的骨头快要散架,却要日日扮演勤勉的演员:准点登台,端坐如钟。 整个机关不也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吗?光鲜的外表像镀金的贝壳,内里却早已被蛀空。众人如同提线木偶,在默契的沉默中维系着这出永不落幕的演出。
朝北的办公室在冬日如冰窖,空调吐出的暖气像一声声无力的叹息。他裹紧棉衣,其实真正需要温暖的是那颗正在结冰的心。近半年来,他的笔如生锈的刀,再也刻不出一个真诚的字。不仅失去了歌功颂德的兴致,更对那些涂脂抹粉的文字生出本能的反感。 这与那位返聘的老者形成讽刺的对照——老人像上紧发条的钟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旋律。他无法理解,一个已抵达彼岸的人,为何还要执着于此岸的回声? 但不能就此沉沦——这个念头如暗夜中的灯塔。于是他坚持每日近两万步,像苦行僧用肉体的疲惫换取心灵的片刻安宁;隔三差五的俯卧撑,如一次次微小的反抗;偶尔的十公里慢跑,则像是逃离现实的短暂出奔。到了单位,他选择向上攀登;同时选择的,是将这些无处安放的压抑化作文字,为自己打造一副铠甲,既能保护脆弱的内里,又能精准地出击。
文字,是他在这个温水煮青蛙的牢笼里,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把钥匙。
2022年3月4日 星期五 结束居家办公的第一周
又至周末。这两日的上班时光,像一张被水浸过的画卷,线条模糊,色彩沉郁。 周三夜里的饯别酒,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胃腑整整两日尝不出人间滋味,如同失灵的罗盘,迷失在味觉的汪洋之中。他本非善饮之人,又久疏此道,但见科长启开那尘封的陈酿,诱惑便如伊甸园的蛇,悄声缠绕着理智。 一瓶复一瓶,四白三红,像七枚深浅不一的印记,烙在十个人的共同记忆里,将他们都染成了醺然的同谋。 话语如解冻的春溪,越流越欢。职场中那层透明的冰壳——那些无时不在的防范与疏离,此刻被酒精的热力融开了一道裂隙。酒壮怂人胆,平日层级分明的金字塔,仿佛被这液体魔力软化成了一滩柔和的沙丘。上下级间的畏躲与高下,在此刻被稀释,化作拍背激起的亲昵浪花,化作往昔温馨被挖掘时飞溅的愉悦火星。
他环视众人——职位高的如挺拔的旗杆,才华横溢的如奔涌的暗河,性情内敛的如静默的深潭,青春飞扬的如五月喧嚷的蔷薇。 他这半百之躯,青春是否早已如退潮后搁浅的贝壳,空留形状,失了涛声? 在年轻的目光里,这或许本身便是一个苍白的笑话。 一念及此,神魂竟似一缕挣脱线绳的青烟,浮游而上,俯瞰着这席间众生: 人群时而聚如涡旋,时而散如漂萍,笑语如沸,坐立无常,举杯仰脖如渴饮的旅人,夹菜推让间藏着人情的暖流。 好一派其乐融融!这便是酒的炼金术,食的抒情诗。在食与酒的共享祭坛上,人类暂时褪去社会性的甲胄,变回一群用本能感知温暖的、可爱的动物。
烧酒如烈焰,灼烧着胸怀与睡意。 当夜,他在床榻上辗转,如同煎锅上的一尾鱼,焦渴难眠。 凌晨一点,意识才如搁浅的旧舟,缓缓滑入混沌的浅滩。 朦胧间,隔壁宿友已如精准的报晓钟,早早起身离去。我只得挣扎起来,酒意如宿醉的乌云盘踞头顶,睡意却如断线的风筝飘然远引。 早餐纵然丰盛,入口却如同咀嚼木屑,索然无味。步入办公室,倦意如湿重的棉被包裹,未几便打起盹来。 上午有座谈,听他人意气风发,言辞如开闸的江水,滔滔不绝。他的目光与心意,只停驻于窗边碧绿如洗的盆栽、窗外流淌如金的阳光、天宇那方仿佛被靛蓝染就的净空, 以及午间那盘来自母亲家乡的菜肴。心意这叶扁舟,所能停靠的,也不过是这些尘世最朴素的渡口。
在卫生间的镜中,窥见他自己油头垢面,宛如一株失水萎蔫的植物。昨夜那场酒,如同一场内部的劫掠,摄走了容颜上本就不多的光泽。 面色蜡黄,与残存的酒气交织成一幅颓唐的画卷。 那点自诩的“帅气”皮囊,此刻萎顿如遭霜打。 难道所有神采,都已被昨夜那场狂欢如蜡烛般燃尽?
临下班,科长来请他为分管领导代拟批示。诧异莫名, 望科长良久,他心中暗浪翻涌:此等笔墨,亦需代劳?如今的领导,莫非已成了只需盖章的印玺? 尚有半载便可泊入退休的港湾,领导自然无需再为区区公文耗费精神的灯油。 科长言,此前表彰之批示,亦出自同类手笔。只能在心底泛起一丝如秋露般微凉的讥诮。搜罗几篇公文,拼凑几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官样辞章,如同拾取落叶填入空篮,便算交差。代笔如代舞,代言似假唱,那纸上的观点,究竟是谁的思想在游荡? 这在机关深苑,是一道无解的朦胧雾障,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日常。
而他,也无需在此纠缠。阳光雨露是天地的馈赠,风花雪月是心灵的诗篇。 琴棋书画诗酒花,方是安顿性灵的桃源。展读陈歆耕《何谓风雅》,其自序引徐渭诗,恰如一面穿越时空的铜镜,映照出古今落拓文士共同的侧影: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如一枚冰冷的印章,重重烙在心页上。不敢与先贤比肩,实是心境偶合,借此古井,映照今时之月,一浇胸中块垒。
2025年11月7日 星期五 秋雨连绵
一夜秋雨,便入了立冬。从深夜到清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始终未歇,轻柔而执拗,像是光阴在季节的门槛上踱步,又像是一位耐心的说书人,用银针落地般的细语,反复讲述着流年的秘密。睡前读到一段话,一早醒来,它依然浮在心头:“古人从‘一场秋雨一场寒’中体察天地的韵律,而我们这个时代的秋天,却仿佛被压缩成手机屏幕上倏忽划过的广告。不是秋天变了,而是我们在匆匆赶路中,为‘生存’支付给‘生活’的代价。”
黄褐相间的鹅掌楸叶,湿漉漉地贴在今年新铺的透水砖上,像倦游的蝴蝶收起了翅膀,又像写满往事信笺被时光濡湿,紧紧贴入大地的扉页。在时间即将转入最深沉章节的时刻,它们仿佛一枚枚金色的铆钉,铆定了自己的位置,准备一场深深的、不问归期的安居。只是,落叶真正的安顿,似乎只属于乡野;城市的落叶,像误入宴席的流浪者,总显得格格不入。看,身着透明雨衣的环卫工,如一尾尾沉默的鱼,在潮湿的街道上游弋。他们手中的扫帚,如粗大的画笔,在水泥画布上反复涂抹,试图擦去秋天留下的草稿。雨水把叶子紧黏在地上,每一次清扫都比晴日更费劲,仿佛在与整个季节拔河。
忽然想起一学校的校长,特意嘱咐不必扫除校园主干道上的法国梧桐叶,就让它们一层覆一层,铺成深秋的地毯,任学生的脚步一遍遍沙沙踩过——那声音,像时光在轻轻翻阅一本无字的大书,或许才是这个时节最该被聆听的感知。
美国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师欧文・亚隆与妻子玛丽莲在合著的《生命的礼物》中写道:“我们写作,是为了厘清自身的存在,哪怕它最终将我们扫入身体衰败与死亡的最暗处。”——一个“扫”字,既扫落叶,也扫生命,像一位冷静的清道夫,将万物引向共同的归途。叶与人,在最后的归宿上,感知是否相通?落叶是否也懂得,飘零本身就是一种完整的语言?
好在秋天本身并不感伤。它如一位温厚的调色师,总在凋零中为我们镀上一层暖色的金边;又像一位慷慨的借贷者,允许我们以飘零的落叶兑换精神的安宁——那是一种属于尘世的“精神代偿”,让我们在失去的阴影里,恰恰触到了光明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