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一夜南下,风骤云飞,碎金铺地。
牵犬走过河边公园,落叶正以静美的姿态完成生命的轮回。萧萧声中,忽然忆起两年前在此邂逅的那位露宿者。也是这般清寒,他只是从露天长凳挪到六角凉亭,像应对季节的寻常调整。在临水的角落,他将薄被裹得严实,在零度的空气里发出均匀的鼾声。我立于十步开外,羊绒手套里的指尖早已僵冷——这样的寒,理当蜷缩在暖气的怀抱。可他却睡得如此沉实,仿佛寒夜于他并非煎熬,只是日常。长凳旁,歪斜的共享单车与废弃条桌支起一块防雨布,下方几个旧纸盒码得齐整,几件旧衣叠放妥帖,构成这风雨飘摇中独有的规整,俨然一种不向困顿低头的尊严。这临时栖所,竟比许多随遇而安的人生更显坚韧。
人间的缝隙里,常藏着这般不为人知的坚韧。那些被宏大叙事轻轻带过的个体,在各自的命运里默默承重。有一年出差山城,朝天门的霓虹将两江交汇处渲染成盛世图景。在冷清的广场角落、24小时自助银行的隔间里,偶有点点蜷缩的身影,那是生活暂时失序的印记。在解放碑掏口袋时掉出一张十元纸币,我转身递给见之而来的乞妇。在钱包都不再被需要的年代,口袋却常备着几张纸币,就是为了对这样的暂时落魄之人出份微薄之力。随行的同事笑说:“掉出去的钱终究该送出。”——若不是生活暂时陷入逼仄,谁愿在人潮中低下疲惫的头颅?
风裹着寒意掠过后颈。苦楝树早已落尽叶片,仅剩杏黄圆果如铃铛悬在枝头,静候新生。河面晨光初醒,青绿水波如绸缎铺展——这在中国画里流淌千年的颜色,既描绘着山河壮丽,也映照着人间烟火下的万千气象。那位露宿者仍在酣眠,只是头上多了顶旧帽,在无遮无拦的天地间,守护着他那份于清苦中建立的秩序。古人云“居天下之人,使其安业”,这一个“安”字,重若千钧。于他而言,或许是社会共同努力的方向。某日见他倚坐超市门侧,握着一罐店员馈赠的可乐,笑纹如花绽放。对于从秩序链环中脱落,成为城市褶皱里固定坐标的他而言,那甜滋滋的气泡中,翻涌着最本真的幸福。那片刻的欢愉,竟让薄暮的微光都明媚三分。
有人把流浪过成一种精神图腾。他们“以脚步丈量人生”,推崇不固于一处的生活智慧,追求精神的独立与丰盈。但这份“任性”,实是极少数人的特权——唯有身怀异禀者,方能在清贫中活得自在,如同草原动物穿越迁徙路,不是谁都能安然通过。
我的家族脉络里,同样流淌着迁徙的基因。父辈从数百公里外的故土,扎根于江南水乡,后又为支持儿女事业,如候鸟般往返于小镇与京城。工作以来,我从城乡结合部走向小城中心,从小城漂至沿海都市,最终在省会停驻。这几十年的流转,为理想与责任日夜兼程,每一步都写满了时代的印记。直到某个黄昏,一首老歌猝然击中胸口:“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方知青春本就是一场充满希望的远征。那些“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年年岁岁”,沉淀下的是成长的分量。
有人曾低吟:“瞧你的长发森林你的明眸流水/都是我的家”。这位深入生活、在独处中思考的诗人,将行走吟唱成认识世界的方式。他说“生活一思索都是疑问/唱出来才是歌”,这份真诚,恰是文学动人的底色。经岁月沉淀后,他让诗情与生活达成和解,最终领悟: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与对抗,而是与世界的深刻共鸣与深情相拥。
翻阅《全球通史》,方知人类文明本就是一部流浪与征服的史诗。公元1500年以来,三分之一的人类文化消逝在“先进”对“落后”的征途中。马匹征服大陆,舟楫征服海洋,飞船征服苍穹。旅行者1号已漂流至250亿公里外的星河,终将成为宇宙中的“永恒流浪者”,携着人类的漂流瓶,寻找新的彼岸,恰如福柯笔下的“异托邦”游荡者,在太阳系的边缘演绎“自由即重负”的哲学命题。
其实,我们都是流浪者。有人在生存线上颠沛,有人在精神荒原漂泊,有人在时光长河迁徙。地球本就是宇宙中的流浪星球,而我们,不过是这颗星球上,怀着乡愁与梦想,逆风飞翔的旅人。正如王海桑所言:“生活是为了改变生活”。而所有的流浪,都是为了终将抵达的归宿——无论是烟火人间的一窗灯火,还是灵魂深处的安宁之乡。
秋意又浓,梧桐顶着满头金黄,叶片如蝶般翩然飘落。它们曾在高处看过风景,如今归于泥土,滋养新的生命。二个月前,在公园斜对面的一个广场,社区组织的一次公益活动现场,竟看到那个流浪者,穿着干净整洁的工装,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正帮忙分发物资。那笑容里,有一种重新找回生活锚点的踏实。
风再起,卷起满地残叶,也卷起人间无数细碎的故事。那些流浪的身影、漂泊的心灵、迁徙的脚步,都在时光的河床上,刻写下生命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