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时,他刚把车泊在香樟树荫里。晨露顺着枝叶滴落,在引擎盖上砸出细碎的光斑,这是他成为顺风车车主后的第四位乘客。
“您好,我已到达上车点。”听筒里飘来清悦的女声,裹着几分晨起的慵懒:“噢,我这就出来。”挂掉电话,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桃木纹理硌着指腹的触感清晰。后视镜里,半张平淡的脸浸在晨雾里,眉骨处还凝着一丝未散的倦意。
开通这项服务纯属偶然,某日午后,他在工作城市与邻近家乡间发布行程,系统弹出一条重合度九成的路线。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疑片刻,终究点下“确认同行”——一段陌生的共乘,便在这样的寻常里悄然开启。
第一位乘客的头像是穿军装的姑娘,实际推门而入的,却是位眼角贴着无菌纱布的女士。淡青色的纱布边缘齐整,混着一丝浅淡的药膏味,漫进密闭的车厢。车子启动后,他喉结动了动,带着几分局促坦白:“您是我第一单顺风车客人。”
“难怪,”她笑了,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像被晨雾浸透过的棉絮,“往常车主确认后,总会立刻来电确认。”她坦言专程来这家皮肤医院做小手术,原指望能不留痕迹,医生却直言难免会留细微印记。他从后视镜里瞥见她轻触纱布的指尖,指腹掠过纱布时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便轻声道:“看着处理得很细致。”
路途在对话中缓缓铺展。她谈起家乡的度假村,说那里的夏天总浸在绿荫里,溪水绕着竹楼流淌,邀他得闲时去坐坐。他一一应着,不知不觉便驶过订单定位的地点,又多开了五六公里,直抵她家门口。黄昏的光像融化的蜜,软软地漫进车厢,将座椅染成暖橙色。独自驶完剩余路程时,他忽然发觉,原来有人说话的归途,会把冗长的距离熨得短些。
第二单是对清晨赶往省城看病的母女。她们比约定时间迟了二十五分钟,下楼时母亲手里攥着鼓鼓的布包,指节泛白,女儿垂着头,脚尖不住蹭着脚垫。一路沉默,只有导航仪冷静的电子音在车厢里回荡,将空气中的焦虑酿得愈发浓稠。送她们到医院门口,调头赶往单位时,打卡钟早已跳过上班时间。早高峰的拥堵与临时绕行的耽搁,让他对上班途中接单,悄悄生出了几分警惕。
第三单的意外,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行程。原约的乘客临时取消,系统却自动拼成两位。第一位是个身形利落的小伙子,站在风景区的岔路边,身后是鱼贯而过的游人。电话接通的瞬间,传来轻拍后备箱的闷响。他解锁后备箱,对方放好物品后拉开前门,迅速塞进一张折痕整齐的纸条:“麻烦您,把箱子送到这个地址。是两只小狗,已经安顿好了,到目的地后请打这个电话。”语速快得不容置喙,末了又补一句:“这儿是单行线,前面调头时,当心违章。”话音未落,车门已关上,人已转身走进路旁的树荫。
他怔住,望着空荡的副驾座,耳畔传来后备箱里隐约的窸窣呜咽。能拒绝吗?启动车子,车轮碾过路面的纹路,也碾着他心底的疑虑。那些担忧如藤蔓般缠绕:箱子里的小狗是否安好?能否经受住路途颠簸?可陌生人那句“当心违章”的提醒,又像一块温热的小石子,轻轻压住了翻腾的不安。
接上拼车的第二位乘客,是位做体系认证的年轻人。听闻要与小狗“拼车”,他只讶异一瞬,便戴上耳机沉浸进电话会议。挂断电话后,年轻人忽然侧过头,向他吐起苦水,抱怨客户过于吝啬,细节上反复刁难,末了带着几分稚嫩的怒气发誓:“下次一定公事公办,绝不退让。”那些带着职场青涩的愤懑,让曾身处类似行业的他心生恍惚——或许正因陌路相逢,毫无利害纠葛,那些藏在体面下的真话,才敢轻易滑出唇齿。
眼前这第四单,乘客从别墅区的铁门后走出,步态从容,裙摆轻扫过石阶上的露水。他呼吸微微一滞,后视镜里的身影渐渐清晰——竟是有过一二面之缘的旧日同事的夫人。他下意识垂低视线,指尖悄悄收紧了方向盘。她拉开车门坐进后排,带着晨起未散的慵懒气息,混着淡淡的香水味,显然并未认出他。
“外省牌照?”这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他含糊应了一声,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路况。她絮絮地说起早起的困倦,说今日预约了美容,算是送给自己的节日礼物。他顺着话题建议走国道,能避开些拥堵,她却轻轻摇头:“不要走,岔口太多,冷不丁就蹿出电动车,吓人。”他想起曾听闻她驾车不甚娴熟,罚单积了厚厚一叠,便只含着笑应着,未多言语。
她又谈起不久前的一场小事故,说自己开车门时不小心碰伤了骑电动车的人,赔了笔钱。“不过我的小smart停车倒是方便,”语气轻快得像在说旁人的趣事,听不出半分愧疚。他的脑海里倒全是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女士如何费力塞进这小小车子的画面。全程他未曾转头与她正面相对,只凭借对路况的熟稔与驾驶的本能,在车流中稳稳穿行。抵达目的地时,比预约时间还早了几分。她推门下车,道了声谢,身影很快汇入街巷的人流里。 或许她早已认出,只是不愿点破。他望着那抹远去的背影想,即便日后重逢对坐,这短短一段共乘时光,也不过是闲谈时的一句插曲。人与人之间,这般心照不宣的“陌生”,未尝不是一种得体的温度。
往后的日子,他的车里又载过许多身影:沉默的学生抱着书本,耳机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怀乡的老人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致,眼神里盛着化不开的乡愁;奔波求医的夫妇紧握着彼此的手,指尖传递着无声的慰藉;出差疲惫的职员靠在座椅上假寐,眉头却始终微蹙。形形色色的面容与故事,在这移动的方寸空间里短暂交汇,又循着各自的轨迹消散,像天空中偶然相遇的云。
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相遇与别离,偶尔在漫长旅途中主动挑起话头,聊聊天气与路况;更多时候,便任由寂静蔓延,听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看光影在车厢里流转。起初他从未想过以此贴补油费,这份带着尘灰气的营生,与昔日惯于仰望星空的自己,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他出身平凡,却曾下意识地远离那些琐碎、具体、沾着汗尘的生活质地。而这一程程顺风搭载,恰如命运递来的轻帆,载着陌生的烟火,也载着对生活本真的渐次窥见。
如今,车轮碾过千百遍相同的道路,他却从中读出了另一种深邃:红白事上,吹鼓手用歪斜的字记着每一笔随礼,唢呐声却嘹亮得能穿透云层;清晨的街头,清洁工挥帚时不肯放过一片落叶,扫帚划过地面的弧度里藏着执拗的认真;烈日下的小摊前,制饼人躬身贴近炉火,额头的汗珠坠落在火苗上,嗞嗞冒出烟气;老裁缝穿针引线时手指微微颤抖,却总能精准地将线穿过针孔,缝补着岁月的褶皱。这些用气力踏实丈量生活的人,让他不自觉地低首,心生敬意。
思想或许可以飘向云端,追逐遥不可及的星光,但目光终究要落回这亲手触碰的土地,感知它的温度与肌理。当然,偶尔他还是会抬头,看夜色中模糊的星子,那些微弱却恒久的光,像撒在行程里的碎银,为日复一日的奔波,添上一缕温柔的念想。而这一趟趟顺风之途,早已不只是车轮的轨迹,更成了心灵的摆渡,载着他从仰望星空的疏离,驶向触摸大地的丰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