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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博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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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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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琼花刃+郭博洋

郭博洋

今晚又是个晴天,那个鬼物又一次找上了门。这次还是同样的情景,孤月高悬,虫声消隐,小区里的窗户也全都掐灭了光亮。江瑶靠在椅背上把自己喝得头重脚轻,脑子开始混沌一片,里面长满了各种崎岖的幻象。那个鬼物就现身于这个江瑶每天最自由的时刻,墙上兀地蹦出了一个硕大的暗影。那暗影长着人的外形,身体像火柴一样细弱,只有肚皮鼓胀圆润。江瑶对此已经习惯,可还是被吓了一大跳。酒瓶盖子在地上吱呀乱滚,刮摩地板的声音振得他体内不停地抖动。江瑶赶紧吞了一大口酒,就感到屁股下面蹿起了一团烈火,那个暗影仿佛就在火里翻腾跳跃,不时发出凄厉的嚎叫。

鬼物最近格外狂躁,眼下又在墙上发起了疯。它在抓住自己鼓胀的肚子来回撕扯,反复把扯下的皮肉朝两旁抛掷。根据江瑶的经验,鬼物好像肚子里有个活物,可几次尝试呕吐都没有效果。最近活物闹得厉害,鬼物越来越疼,就只能抓取肚皮表面的鬼体组织排解痛苦。

江瑶突然想吐,食道酸酸的,胃里也像是有根棍子在反复搅动。他看见鬼物张开了嘴,想把嘴里的一颗人头吐掉。那人头裹满了浓稠的鲜血,外包一层滑液,急慌慌地想从嘴里挤身出去。江瑶又被激起了食欲,想起了自己吃肉时酣畅淋漓的快感:油脂透亮,肉块滑嫩,焦香味入口即爆,舌面满是酥麻。皮肤好像也被一寸一寸地掘开了,如同初春季节河道上被炸碎的冰面,释放出压抑许久的能量。肉体下肚,齿缝里却还残留有丰沛的浓血,甘甜的味道在口腔里环绕游走,弄得江瑶几乎要啊啊啊地喊出声来。涎水从唇缝里流了出来,眼前的一切都扭成了杂乱的浆糊。每次吃完肉,他都感觉自己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外胀,就像撑破了紧致的茧壳,探出了一副强健硬实的新躯体。江瑶看着墙上的鬼物和人头,用舌尖轻轻抵住了自己的口腔内壁。内壁上面还存有久远的油腥味,饱满欲滴,里面藏着同样久远的残香。这时候江瑶又不想吐了,他快吸了一口气,用左手使劲按着腹部,想用蛮力把呕吐的欲望强行压回去。可是肚子却更疼了,鬼物还在含着人头抽搐,胃里那根棍子也变本加厉地舞了起来。江瑶的额头上全是汗珠,胸腔呼呼地喘,右手手指好像要嵌进桌板里去了。他干脆俯身跪在了地上,用膝盖顶住肚子,看着自己的口水稀稀拉拉地滴在地板上面。

救星来了。江瑶忽然看见自己手边出现了一把长刀。那刀凛然横卧,刀刃上涂着一层小火,把周围的空气烤得劈啪作响。他挥起刀来,对准那颗人头就砍了过去。赤刃撞黑影,刀体瞬间就被弹开了。刀尖断了一截,飞片被远远地甩了出去。江瑶看见了一道细瘦的裂缝,刚硬的刀身被弯弯曲曲地劈开,像山崩一样迅速垮了下去。夜空震悚起来,一时间红光漫天、奇声大作,逼得江瑶赶紧捂住了双耳。等一切复归沉寂,他手上只剩下了一杆木制的刀柄。肚子不疼了,那鬼物也将人头咽了回去,钻进黑幕中不见了。汗液逐渐冷却,江瑶又喝了一大口酒,揪开了黏住脊背的汗衫,等着自己慢慢清醒过来。江瑶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所有水分都成了皮肤上的汗液,体内枯燥干涩,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缓过来。

江瑶这才想起刚才是他的幻觉。那把刀还只是一个半成品,它正在水姑娘那双清澈的手里。她的手臂被炼炉的石槽护在当中,炭火熊熊,肌肤红亮,剔透如玛瑙。

客厅里黑压压的,茶几简化为轮廓,上面隐约可见一个银边大碗。碗中碎光星散,能认出里面装的是毕苏给他买的猪蹄膀。这家店的油总是放得很足,他现在还能依稀闻见一股冰冷的膻腥味。小时候江瑶本来是不爱吃蹄膀的,结果突然有一天馋得要命,一口气吃了三个。从此吃蹄膀就成了他的生理本能,必须定期进补,每次都吃得肠胃胀痛。母亲看他吃得这么狠,就总要不满地啧嘴:“少吃点那蹄膀吧,不就是猪的胳膊吗,有什么好吃的?你胜吃点猪肉?”江瑶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歪着头胡啃乱咬,像是在专门往脸上抹油。可父亲不同意母亲的看法:“这不挺好吗?总比他以前天天啃那菜叶子强吧?俩儿子,同样都是养,就他养得跟个小鸡崽一样,能有什么用?吃啥补啥,你看他那胳膊细的,我看着都恶心!你再看看他哥,那膀子练的,能顶十个他!”这段话在江瑶的心里插得很深,他时常想起哥哥在健身时练出的粗壮的大臂。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父亲的话始终是他吃蹄膀时的固定旁白。

毕苏是不会无缘无故地买蹄膀的。每次和那个常去她店里洗头的4S店老板交欢过后,毕苏都会兴奋异常。冷静下来以后,她就会绕到西边那个大市场给江瑶买一个猪蹄膀。进家门的时候,毕苏脸上的红晕往往都还没褪。她擦除证据的手法也相当拙劣,江瑶早就从行车记录仪里知道了她出轨的事实。江瑶啃了一口猪蹄膀,五脏六腑顿时充满了极致的快感。江瑶知道,这快感绝不仅仅是因为啃蹄膀。原来毕苏虽然精明强悍,却也不是无孔不入的。只要把柄在手,江瑶也并非毫无招架之力。就算是羊羔也有成为狮子的时候。

其实江瑶今天本来心情就很好。他雇了个人扮成了收古董的,买下了父亲那两件器龄五年的明晚期青花瓷碗。这个计划很成功,父亲激动得差点笑出了心梗。父亲从文化局退休以后就开始沉迷古玩,扎进去就没个头,左右死活都劝不动。这本来是江瑶肩上沉重的负担,但是帮父亲出手了瓷器以后,他就发现自己在父亲那里仍有不小的价值。以前父亲总辩称他玩古玩根本不是贪,而是为了给江瑶还房贷,说也不知道小崽子是找老婆还是供祖宗,不类兄,不孝儿,败家子。因此江瑶导演的这出好戏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瓷器出手后,父亲看他的眼神似乎就出现了革命性的变化。江瑶打开烟盒,想抽出一条来助兴,但一想起毕苏的抱怨就又作罢了。他小小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屋睡觉去了。

毕苏的屋门开了条缝。她定在了玩手机的姿势上,正高枕着对折的枕头,四仰八叉地打呼噜。江瑶下意识想蹑着手脚进屋帮她整好睡姿,但察觉到自己的念头后又立即打住了。毕苏当时就是以这个悠闲的姿势用他的身份证去网贷的。江瑶一想到这件事就怒惧交加,他克制住了自己踢床的冲动,一口气跑到了闹闹的房间门口。闹闹正在床上翻身,十六岁的孩子有将近两百斤,搞得床下的弹簧一阵阵地响。孩子一直没醒,但江瑶心里却瘆得慌,好像闹闹会随时冲出来揍他一样。江瑶悻悻地走回了毕苏的房间门口,又听她甩出了一个响鼾,吓得他赶紧撤到了门框的范围以外。毕苏根本没醒,江瑶慢慢地松了口气,接着开始在心里笑话自己。结婚十几年了,他在家里还是如此尴尬,一百多平的房子却没有他立身的地方。家里好像洒满了钉子,江瑶无论如何都站不住。妻子和孩子都各有一方阵地,他在两人中间疲于奔走,被双方反复利用,用后又会被立即驱离,直到下次再用。江瑶无力改变,他的策略就是无限夸大自己被人利用的价值。有些先天的东西是后天很难弥补的,他毕竟不是他的哥哥。

几天前他和毕苏大吵了一架。毕苏可能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火,后来就给他发了条简要的微信。江瑶因此得以搬离单位的资料室,重新住回家里。资料室已是半废弃的状态,阴暗潮湿,几乎处处都在发霉。但江瑶却很喜欢躲进旧纸张的味道里,外面红尘万象,都能被他一并隔开。堆叠的纸册仿佛深厚的宫墙,他总爱背着双手,在书架间大模大样地踱步。其实资料室才是他真正生活的地方,所谓的家只是他履行职责的工作场所,即使那套房子的首付和月供都要完全依靠他的收入。江瑶一开始并不想从资料室搬回去,但他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他想提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好确保他们母子二人能记住自己供养人的身份。况且他并不想惹出新的是非,否则毕苏终究会把恶果推回自己头上。毕苏的能耐他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背着他偷偷借网贷。她跟他解释网贷的事时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听起来也像是在协商。但这正是毕苏的厉害之处,话外温柔话里硬,实则没给他任何选择的余地。好在江瑶也不是白混的,他能通过思维的转换疏导积郁,阳台的落地窗前就是个好去处。外景在脚下匍匐倾倒,他看着错落有致的屋宇和三两成群的绿植,好心劝导自己说,自古以来即便帝王也须得妥协,责任和束缚总是与地位和能力成正相关。而且自己也不是完全受制于毕苏,她总归是有忌惮他的地方。最终,偿还贷款的压力又一次被他转换成了一个彰显自身作用的机会,整个事件以一个标准的江瑶式处理结果而告终了。

江瑶不觉间走进了厨房,转眼间就牢牢攥住了铲勺的木质手把。他依稀看见利刃从木杆里伸了出来,白森森的,上面洒满了晶莹璀璨的光屑。

如果石静还在身边,江瑶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还能找毕苏这种人结婚。那时候江瑶还不是科长,但石静初次见面的那声“科长”把他的脸全给煨红了,甚至红过了他胸前佩戴的模范红花。在江瑶的眼里,石静曾和水姑娘一样纯净无暇。但石静不是水,而是火,坦诚率真、热情奔放的火。而且,两人的关系就是在一场篝火晚会上升温的。石静这团火清香四溢,任凭江瑶如何靠近也不熏不呛,伸手一探,体感暖烘烘的。江瑶羡慕石静,她比自己要游刃有余得多,极擅拿捏工作的分寸,能刚好停在认真却不投入的界限上。在生活上,她又竟敢把自己的全部都押给爱情。但最常表达羡慕的却是石静,她口中的江瑶善良、勤勉,炒股技术也冠绝全厂,连他的老好人特质都成了瑰宝。她每次夸他还都是攻其不备,用词别致、百花齐放,回回都有新意。每天早上出门时江瑶都会想,工作再苦也不过就是咬牙一忍,只要撑到下班就能躲进石静的温柔乡里了。因此等到看见石静的手牵在他处长肥厚的手掌里时,他仍然感觉自己和石静的爱情才刚刚开始。如果是他哥哥碰上石静会怎么样?够呛,江瑶想着想着就欣慰地摇起了头。哪怕石静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得心悦诚服地说她的好话。

“小石姑娘,你怎么没有生在我们家呀?现在我们只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啦!”母亲即使现在遇见也会热情地贴上去:“后悔呀,现在瑶瑶才知道遇上合适的有多不容易!”显然,石静的厉害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被俘虏的不仅仅是他江瑶一个人。第一次来家里吃饭,她本来不声不响,然后就忽然漫不经心地瞟向了餐盘,看着江父说道:“叔叔眼光怎么这么好,按器型,按纹饰,这盘子算得上文物了!”说完也不求回应似的,又低头吐刺去了。吃完饭她又抢着洗碗,流水的回声把她的言语衬得高深莫测,没等刷完三个盘子,他父母就都凑了过去,她便趁机做了场陶瓷讲座。石静从起源聊到了流变、从配泥聊到了上色,一直聊到他父母要掏钱买她的瓷器,石静才连连摆手推辞。她慌忙起身出逃,临到关门时又从门后探出脸来:“我常来看叔叔阿姨啊!”不是他自己的问题,江瑶后来为自己开脱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遭得住石静。至少分开以后石静仍在念他的好,她即使有通天的能耐,说到底当初还是靠他才解决了厂里的工作。任谁评说,也不会完全把他说成这段感情的失败者。因为她长于与江瑶的父亲谈论古玩的缘故,两人在分手后至少还能不时见上几面。石静可是亲口说过,她的其他几个前任早就被她拉黑了。科长当然大不过处长,他能想通,可情场不是官场,他毕竟是先到的那一个,处长也未必能得到石静的更多真心。爽啊,几瓶酒过后,江瑶终于说服了自己采取一个高兴的态度。他的酒是分手后才开始喝的,以前最多一瓶就能让他快活起来,现在得四五瓶才行。

所以股市崩盘的打击也只是阵痛而已。比起他拆东墙补西墙的十几家网贷,那不过是他身上的一个新弹孔。换件新衣服一盖,人不知鬼不觉。问题是弹孔的疼痛并不会在中弹时发作,只会爆发于被别人发现的那一刻。石静当时发消息来是要跟他说古玩的事,可她开场的问候却直接揭了他的老底:“江科长打扰了!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好,炒股的事谁也没有办法,你别太伤心了哈。”江瑶觉得自己脆弱的一面被石静发现了。那时他正在科里听着科员们的抱怨,消息弹出时,他只觉得脊背上流过了几缕热流。消息里的每一个字都极其锐利,江瑶却非要在想像里逼着石静附在他的耳旁复诵,直到把他说得精神几近崩溃才算作罢。他一个科长决不能在会议室里哭,他用门牙把干裂的嘴皮一条条撕了下来,又刮舔着嘴唇里汩汩渗出的鲜血。江瑶恨自己无能,他想象着自己的大臂迅速鼓了起来,一直胀到像他哥哥那样粗壮有力为止。

好在赏花已经发展成了江瑶抵御伤痛的新武器。自去年初冬开始,扒花盆这招就屡试不爽。股票大亏那天,江瑶至少看了两个小时的花,才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现在春天又来了,叶片钻破了油润的枝干,绿油油地泛着光亮。还是水姑娘懂啊,江瑶傻笑道,贵花就得贵土养。那盆绣球花就摆在最里面的书架旁边,前几天被毕苏赶出家门时,被江瑶索性搬到了资料室里。那盆花取自他的一个酒友,那酒友整天迷醉在自己的花木世界里,令江瑶羡慕不已。当时酒友带着江瑶检阅了他院子里的盆栽方阵,那副威风凛凛的派头把江瑶直直地定在了原地发愣。酒友顺着他的目光锁定了墙角的一盆秃杆植物,笑了笑说:“看上这个了?眼光不错呀。绣球,知道吧?”江瑶回过神来,只见满盆都是暗褐色的碎土,里面支棱着几枝攲斜的茎秆,看起来畏缩而鄙陋。酒友解释道:“没死,这是我刚刚冬剪过的,到了春天它就绿回来了。”为了勾起江瑶的兴趣,他又逗乐似地说:“隋炀帝当年去扬州就是看它的。”江瑶果然起了兴趣,追着酒友问道:“他去看的不是琼花吗?”“不是现在街上到处种的那种琼花,很有可能是绣球荚蒾,跟这个外观很像,但是都一千多年了,谁知道到底是什么?”回家以后,江瑶真的开始认真侍奉起那盆花来了。换盆,施肥,浇水,控制光照,他每样都倾注了大量的心力。酒友当时没说花开以后会是什么颜色,惹得江瑶天天幻想,幻想花开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催促还款的消息一条条地堆在他的短信信箱里,江瑶却只管心绪飘飞,整天都在苦苦思索。究竟是什么样的花韵,能把心比天高的隋炀帝给困进江都的水榭楼台?

“锦罗袍,盘龙锻,红烛盈虬髯,江畔楼前风轻捻,清手慢抚御花尖,琼苞初绽,玉杯几盏,半舀月色寒……”

江瑶今天另有一个重大的进展。关上屋门,镜子映出了微光,朦胧混沌,像是淡淡地蒙了一匹纱。江瑶一步步走上前去,直到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形。上次照镜子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差点忘了自己本来就长得眉清目秀。镜面很宽阔,就更显得他的脸庞精致小巧,好像水塘中央的飘萍。他的脖颈也很平顺,白得与脸可以相互映衬。以前石静肯定也这样端详过他,或许是就是趁他睡熟了的时候。天不绝人啊,时光无情,好在他的脸庞还温润如昨,但石静呢,可是实打实地老啦。她的脸有点垮了,眼角松弛了,发缝也越来越宽了。如果现在两人共处一室,她没准还是会这么着迷地看着他。毕苏就更不用说了,她的脸部肌肉已经分块了,鬓角的发根几乎全黑,手腕也快取不下镯子了。如果他们两人同时走在街上,还不知道路人会如何猜测他俩的关系。毕苏也会这么着迷地端详他吗?可能吧,但估计要等到他攒够了新房首付的那一天。

平台的页面很刺眼,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广告。江瑶搜寻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又借成了一笔贷款。他将贷好的款项全部转给了毕苏,长舒一口气,把手机扔在了床上。他点开相机对准镜子,去屏幕左上角开闪光灯,顺带划走了弹出的来电提示。他反复端详着自己那锋利的下颌线,然后就转身趴在床上,隔着被单摩擦起了自己凹凸有致的五官。

哥哥并没有这样秀美的五官,至少在这一点上,江瑶要比他强得多。

鬼物又开始乱动,肚子里仍有余震,江瑶今晚的入睡期尤其漫长。他懒得想那个鬼物是怎么回事,就又抓起了手机,不出所料地点开了和水姑娘的聊天框。头像是她的卡通自画像,白裙蓝衫,身材苗条,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她白天发来了消息,说让江瑶别着急,纯手打的刀件工期尤其漫长。如果是非要用哑铃作原料,难度更大。她最后一条消息是“花养得怎么样了”,后面配上眯眼微笑的表情,颧骨处萌动着粉色的酒窝。江瑶秒回“刚出芽,等着开花”,后又跟上一句“敢问水姑娘有何高见”。他对“敢问”二字颇为满意,既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又反而因此显示出了某种特殊的亲近,此外也另有几分江湖侠气。水姑娘确实是有侠气的,工作时也步态轻盈,是天生的锻刀气质。她以前是厂里的临时工,和几个人一起跟着师傅巡检维修,在里面尤其显眼。江瑶和水姑娘相识于一次宣传需要的采写活动,现场装置密布,塔身高耸陡峭,她却穿梭自如,像蜂蝶,又像雨燕。完工下地,她竟然没出一点汗,朝他打了声招呼,仍旧是一身的淡雅素静。加上微信后江瑶特意翻了她的朋友圈,两人熟起来以后,江瑶有次便顺口一提说:“你真的适合回去锻刀”。水姑娘没回复,但她后来就真回去帮着家里锻刀了。慧眼识才,高人指路,江瑶还因此得意了很长时间。

虽然水姑娘的野土肥力上佳,目前的绿叶也长势良好,但江瑶却还是心存疑虑。他心目中的琼花不能媚、不能俗,也不能太艳,总之就是要正好。他不满意盆里那些原来的土,走遍了市里的各大花店,他却总嫌那些土都不对味。不是太稀、太粗,就是太不平整了。最好的花就应该配最好的土。正好,他只要正好,这正好的含义他说不上来,如果硬要说,就像镜子里的自己那样正好,或者像水姑娘那样正好。可水姑娘没有回复她的高见,她这人就是这样,深深浅浅的,实一下,又虚两下。人如其姓,她的确如水般泼皮狡黠,明明看着是一泓清泉,伸手一触,又发现只是捞了个虚空。

“你那种网上买的土不行,我们都是去山上老祠那里挖的。”水姑娘把几类钢片归在一起,又从他身前走过去拿电焊。

虽然认同,但江瑶仍然把水姑娘的话看作是嘲讽,一定要顶回去:“你不懂了吧,人家那叫配方土,养出来的花好。都什么年代了,你不服科学真不行。”

“那个老祠以前是专给皇家赏花修建的……”水姑娘似乎很懂江瑶的软肋,说到一半停住了,就歪着头看他,等待江瑶自己反悔:“去不去?走吧,我带你去。附加服务,大客户专属。”

江瑶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掌拍在了她的肩窝上。

一路上多是青翠的灌木,爬到山腰则绿树渐繁,苍郁葱茏,一片幽寂。闭目一吸,肺腑想是被浣过一样。江瑶酒意未消,台阶上的水姑娘影影绰绰的。小溪上漂着几朵斑驳的树影,遮映着水姑娘的脸时隐时现。不时有溪水绊到突起的怪石,跳起来溅润她的肌肤。她的脸颊似乎也透亮起来,化成了水的形状,经过山风的吹拂,又溶进了匆匆的溪流。江瑶麻了头皮,当年毕苏指尖的水也像这样涓涓流淌,细较起来,比溪水还要柔婉。那天是他第一次在会上被处长驳面子,寥寥几句,就让他犹被当众脱光。毕苏的门店他曾多次路过,店面就隐秘地藏在胡同里,她又隐秘地藏在店内的隔间里。第一次进店,百疲俱消,水温与体温交相抚慰,江瑶悠悠睡去了。那是他人生中最安稳的觉,他只记得,口腔里流漫着洗发水的甜味。后来甜味尝不够,毕苏就洗到他家里去了。江瑶也曾想过和毕苏彻底断开,但自打那次洗头之后,她就一直是个极难挣脱的旋涡。每次听她说话,他就像在挨钝刀的划拉,煎熬中总是附带着些许颓靡的屈服,正如他经常会做的按摩一般,疼,但并不想走。

天地悠悠颤抖,湿意扑将上来,江瑶看见水姑娘顺着沟道潺潺地流,将将绕着他走,水汪汪,亮晶晶,滑溜溜,凉飕飕……

“我还是想说千万别着急,你那把刀如果非要纯手打,还得等一段时间。”水姑娘的幻声萦绕不休:“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纯手打的?”

“感觉只有纯手打的才有那股劲。”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哑铃送来锻刀。”

“你说我那把刀打好以后,能不能斩鬼?”

“那要看你的鬼是真的还是假的。假鬼可以,真鬼就比较麻烦了。如果说对付鬼,纯手打的确实要更好一点,而且你那副哑铃可能会起点作用。大多数人锻刀只是对付假鬼,但你的鬼是真的。”

江瑶感激得破了音:“啊是吗?我不知道。那副哑铃是老物件,我就是越来越感觉在它身边待不住了。”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想锻刀?”

“毕姐知不知道你来这儿?”江瑶从幻觉中迷糊过来,只觉得掌心被磨得火辣辣的。他低头一看,自己提了满满两大包的野土。他才明白水姑娘刚说了什么,亟需为自己的担忧证伪,就大着嗓门问她:“什么?”水姑娘有点吓到了,眼皮眨得过快,眼珠也滴乱转,嗯啊了几声,没凑出一句话来。原来说漏了嘴她自己也后悔,和毕苏一样,对他总归是有点忌惮的。所以毕苏不会从水姑娘口中得知他俩的关系,他俩也谈不上有什么关系。刀伴?土友?这些词他压根没听过,又能算什么?倒是毕苏有关系捏在他手里,而且那个4S店老板最多是个子高,但是长得极丑,人字拖就算是烂跟了也照穿不误,远远不能跟自己比较。水姑娘毕竟曾在厂里,她听过毕苏这个名字,这也符合情理。于是危机解除了,江瑶恢复了看编织袋的心情,想象那野土跃入花盆,悉心地摩挲根系,花瓣充盈舒张,放出了那种正好的颜色。气温抬升,他逐渐浸淫在汗水里,一路湿漉漉的,好像水姑娘就贴在皮肤上。两人分别,她走进暮色的时间非常漫长,她的背影清疏,如同贴在酱橙色的幕布上。只看背影,江瑶就知道她依然在笑,如此笑回刀铺,笑回铁砧旁边,把笑都撒进炽热的钢坯,为他锻出那把天下无双的刀来。

水姑娘的土倒起来如流水般顺滑,又像块绸缎一样飘进盆中,捞出少许握在手里,小颗粒纷纷外逃。江瑶把绣球浸入新土,又将土面缓缓捋平,退步远观,枝干焕然一新。窗帘闭合,幽暗骤至,室内的器物仿佛立刻就复活了。江瑶把新盆捧到了镜子前面,拿脸蹭了蹭叶片,让两种天然的娇嫩交融于一处。此刻石静应该与他在此独处,他需要一个空间,让他们他们能够彼此注视,像这盆绣球一样生长,自然而自由地生长。叶丛中有东西在悄然滋生,窸窸窣窣的,是根系在搏土,是刀在掘刺,或是血液在破壁,或者就是琼花在绽放。花苞可能已经成熟了,它正从细软的叶芯里面一点一点地顶出来。

本来入睡时天际已经泛白,仅剩的两个多小时又魇在鬼物里,江瑶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尚在昏迷。他困倦不堪,上半身像是被活活切开了一样。卧室里的陈设都沉甸甸的,坠得他喘不上气。其间水姑娘出现了几次,他想去够,却总是心虚。毕苏看见了新的款项果然高兴,桌子上摆满了鸡蛋和火腿片,草莓酱鲜红炸眼,涂覆在四片摊好的面包上。江瑶挨着茶几趴下一看,盒子里只有两个钢镚,毕苏又拿走了那些化妆品,今天下班她又将赴会。江瑶终于放了心,才发现原来阳台和厨房都开了窗,晨风攀上身来,把他彻底洗了一遍。他转身陷回电脑椅里,端起酒瓶,在空中做了个碰杯的姿势,然后一饮而尽,开始有恃无恐地想水姑娘。

水姑娘凌晨五点多时发了段视频,只在他放下手机之后十五分钟,江瑶因此有点遗憾。视频画质挺糊的,只看见炭块压叠紧致,上有一团烈火,正从炉槽里吐露出来,强占了大半个画幅。水姑娘的手一闪而过,热浪好像跃屏弹出,欲扑又止,燎得他也渐感灼辣。火焰里生出了一个健硕的刀尖,肥厚粗大,被烤得铁水横流。砍呀,江瑶咬着牙说道,快点砍呀!他仿佛看见那块钢闯出了火海,通体亮得发白,迅速被移到了钢砧上。上方砸下了两把方正的黑色巨锤,黑白狭路相逢,空中抖出了一簇凌厉的闪爆。钢件受压以后厉声惊叫了起来,体内的钢液四处涌动。它不断地向前延伸,沿途只留下了薄薄一层利刃,直到末端挺出了锐利的刀尖。刀柄还没装好,江瑶就一把抓了上去,手掌呲呲啦啦地溃烂,指缝里散出了皮肉的焦糊味。血浆滚烫,他失去了痛感,死不松手,一个箭步跨了上去,挥刀砍向三个赤裸的身体。其中两个较为矮瘦,一个则尤其肥壮,周身贴膘,滋滋冒油。劈砍过后,三个刀口平滑至极,三个身体的上半段如炮弹般原地拔起,重重击中天花板,灰尘急落如雨,盖在三个创面上,腌出三块巨大的咸肉。鬼物倏然现身,掀倒了三具残体,一通乱咬,咬得肢体狂滚,毛发纷飞,满地的烂肉糊血。利刃未冷,江瑶终于等来了鬼物,又挥刀砍了过去。可是他完全砍不住,鬼物见刀便顷刻逸散,跳进炉中不见了。江瑶浑身阵痛闪烁,双手抖动,刀体咣当落地,炸成了随处流窜的钢块。

江瑶折腾累了,后脖颈搭住椅背,举起手机,重新点开了视频。视频的后段是一个敦实的胖大男人,他双臂起伏着滚圆的肌群,扎实了弓步,握着青筋纵横的双拳试刀。结实的刀体对着吊猪的腰脊爆冲而去,死猪被拦腰截断,肉脂汹涌而出,在刀手粗粝的吼声中腾舞翻飞。于是江瑶又想着自己拿起了一把钢刀,在磨石上开了刃,迅疾戳进那头死猪的心窝,黑血飞流直下,浇透了下面一沓蜡黄的文件。

然后吊猪自己说话了:“这次增效创收的检查,规模比较大,我们单位的材料还是综合科负责。江科长?一周时间,必须交给我啊,要求还跟以前一样。”江瑶身躯一震,看见吊猪穿上了深蓝色的薄夹克工作服,前蹄化出五指,指夹一根黄金叶烤烟。处长抬眼不抬头,额纹紧拧,眼里满是威胁:“还是得注意啊,有的同志实际上资历不够,能力也有待加强,有些临时工作派给你是给你锻炼的机会,机会多了提高才快。都认清形势啊,过一段领导干部的职位可该调整了。”十几年过去,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不点名的刻意敲打,再者科长会上没有科员,因此他未经犹豫,就直接应了下来。江瑶偷瞄过去,妈的,处长属实丑陋,皮糙肉厚,坑上叠斑,又被堆积的脂肪撑得变形,俨然一条年老的胖头鱼。石静好歹生在制瓷世家,也见识过他江瑶的长相,总有起码的审美,能找处长,简直是被他体内的鱼油崩瞎了眼。科长都在匆忙记录,处长却还在张牙舞爪,翘腿瘫坐,怡然自适。江瑶起了劲头,拿起想象跟处长角力,不出片刻,就成功可怜起他了。以石静的本事,处长在家定会被处处摆布,石静不在,他就欺负下属,以大压小,称王称霸。江瑶早就说过,没人能遭得住石静,就算处长,也难成例外。

“您听听您说这话,什么叫主动承担不计得失啊?您为什么每次去开会都主动揽活?综合科再这样要叫承担科了!”“科长您怎么每次开会都主动揽活,揽了活您自己干啊,我自己的活都干不完。”江瑶无心细听,科员的心理简单易懂,反正他们不知道这次任务来自处长的强行摊派,区区牢骚抱怨,科室内政,并无大碍。等他独自完成任务,科员们还是会溜须拍马,对他极尽恭维。石静当时没有夸错,如果没有江瑶,综合科定是一番人人过劳的惨烈景象。所以江瑶干脆放任它们自由发言,自己只须点头回应,就能抽出时间另想他事。今天会议室里嘈杂喧闹,吵得江瑶晕头眩目,他晃了两下脑袋,疼痛像是来自脑髓,自己好像即将失去意识。濒死感?他只觉得自己有些难以支撑,不能说是因为开会,也不能说是因为鬼物,甚至不能说是因为网贷,且也不该降罪于缺失的睡眠。它是一件事,一整件事,就像大量自杀者的遗言所说,没有别的,就是“有点累了”。如果彼岸世界的人问起他们究竟为何自杀,那么每当单独回忆起某次遭遇,他们都会觉得那不是原因。理论上,每人都有能力将那些困境各个击破。自杀,这听起来离他尚属遥远,但他已经预见,自己应付生活的才智正被多方联合榨干,那种多年练就的闪转腾挪的本事行将消亡。在隋炀帝生命的最后几年,当他身藏江都独醉琼花时,他的感觉与自己是否相似?是琼花耗尽了他,还是他因为耗尽才去寻了琼花?科员还在嚷,江瑶双眼半闭,指甲敲击着扶手,再次默诵起了那段史书上的怨言:“陛下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勤征讨,内极奢淫,使丁壮尽于矢刃,女弱填于沟壑,四民丧业,盗贼蜂起,专任佞谀,饰非拒谏,何谓无罪!”他每次读到这里心都是揪的,三十八年,大隋熬干了,他也不过是风中烛火,好像手脚都扎了粗管,血和骨髓被成批量地汩汩抽走,一直抽到自己成为一张褶皱的皮囊。

所以江瑶可能并不喜欢视频里那把肥刀,放在以前,他会迷恋那种恣肆逼攻的刚猛。但是最近,想象自己持握刀柄的模样愈加困难,容易想见的场景反而是被刀刃逼到无路可退。倘若那刀气势凌人,自己大概会承受不住,只有堕为肉泥。他只能承认,有些琐屑的变化已无可逆转。他心目中的好刀变了,它或许不会欺人太甚,而是机敏灵巧,随物成形,正如他上次刷到的那把博物馆的藏刀一样。那是一把隋刀,通体颀长纤瘦,沁着曜黑的亮色,刀柄上铺了细密的金粒,上嵌两颗露珠状的钉扣,火纹翻腾的环首处飞舞着鎏金的双龙。那刀乍看俊秀雅致,隐逸超然,近看方知其遒劲暗藏,坚忍内置,出其不意就在心里划出一道创口,初觉尚浅,实已入深。再看视频里那把刀,壮气过剩,凌厉外溢,数米开外,一眼便知。太满,江瑶嘟囔道,太满了,满得直卡喉咙,让他动弹不得,大为尴尬难堪。还是隋刀好,流水行云,随时可以吞咽下去。它就是水姑娘的流土,胜过一切配制产品的土,焐暖琼花的躯干,开出一盏盏无可比拟的朵。江瑶双眼镀上了泪膜,眼前虚化了,一切都在离他远去,又有另一种一切正填充进来。

“你是不是想撸口子?你以为我们跟那些怂了吧唧的平台一样是吧?不信你试试?”江瑶不知道自己何时接了电话,免提开着,会议室里静得出奇。外面是抱怨加班的咒骂,江瑶在隔间里努力抿住啜泣声,提防着同事走进厕所,根据哭声把自己认出来。短信页面是格式统一的催债文案,江瑶凝视良久,“家”这个字眼无比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黑暗迫近,水龙头在滴水,阴冷的穿堂风灌麻了他的双脚。他反复冲撞四周的隔板,回声很小,又很短,静下来后,万事如旧。江瑶跪下身来,身边就是便池,他缓而深地汲取着空气的味道。他一直觉得,只有这种臭味、骚味,这种人人避之不及的怪味最得他心。手一摸,腰里没有别刀,那把折叠小刀两个月前被他收进了保险柜里,因为它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帮他获取任何好处,哪怕是父母的一句表扬。在半年前那次关于插队的冲突中,他的小刀刚刚出兜,就被人一掌拍飞了。小学时他曾用那把小刀吓退了搜刮他零花钱的混混,还划伤了要当众打他立威的班长,父母猛夸了他一顿,从此他就总是带着那把刀,只要遇事,准得摸一摸。“总算有一点你哥的样了!”这是父母表扬他的固定话术,每次听了他都会躲回房间偷哭·,虽然他知道,自己是靠了那把刀才像哥哥的。当然,他也是靠了那把刀才像自己的。那天穹顶晦暗,风很大,露台很高,江瑶看着哥哥粗壮的大臂心惊肉跳,被掐住喉咙的时候,他第一感觉还是贪恋和安心。哥哥和他已难分彼此,在他第一次拿起小刀自卫时,他们便紧密无间了。但哥哥长势太猛,他只能亦步亦趋,强追了多年,如今或许应该放手了。让他长吧,哥哥会在自己的目送下远走,最好就是现在,推开厕门,走进无边的夜色里。

琼花不在,江瑶想给石静打电话,没拨出去,要找水姑娘催刀,想想又作罢了。他脚踩着那摞下周要交的文件,掏出一小块猪蹄膀,剥开了黏滞的塑料袋,慢慢吮咬啃噬起来。油盐和涕泪绞缠在脸上,电话那头是恼怒的叫嚣,通话界面转成了黑屏,他竖起手机照着自己泪眼模糊的清朗面庞,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你们便吧。”

“我让你买房子,不是你去那么多平台网贷的理由。”毕苏刚刚喊得有点恶心,换了一种审讯式的低沉腔调。

“你不是都知道吗?我有什么事是不受你管的?” 江瑶满脸写着无所谓,心中却暗喜,毕苏应该是被他的消极反抗吓到了,一时无话可说,还向后退了一步。

“催债的都打到我这儿来了,店里头那么多人,你不嫌丢人,我还不嫌丢人吗?”

江瑶细着嗓子,轻巧地回道:“也不知道是谁靠我买房子还贷款养儿子,这会儿知道丢人了?”这种语气是他的理想效果,发火只能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只有这种无奈又满不在乎的态度最为致命。

可是毕苏一眼看破,她扬起嘴角轻蔑地一笑,用同样的语气回道:“哎呀,当时也不知道是谁下了班就主动往我这儿跑,甜言蜜语说得那么好听,那些承诺都是谁跟我说的呀?人家4S店杨总说到做到,我跟他好了几年了,人家可是处处给我长脸呢。”

呵呵,江瑶无情地嘲笑自己,他手里的把柄,不过是毕苏眼中的一截烂木头。他本以为催债的打击足以将他击溃,让他有充足的理由去不管不顾地潇洒,可他却低估了自己的抗压能力,自己并不能做到毫不在意。当然,他也没想到毕苏的无耻竟能如此坦白。膝盖不知不觉地软了,喉咙发紧,江瑶撑住了墙面,按揉着左侧的太阳穴。双腮发痒,原来泪已经流到了嘴边,他搓捻着指腹上的泪滴,看着地板小声问她:“我做得哪点让你不满意?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满意?”

毕苏接起电话,转身进屋去了。一阵放肆的说笑声过后,她又拉着脸站在了江瑶面前,转头用下巴尖指了指门口:“你走吧。”

江瑶以为心梗发作会立即死人,病房里单调的白墙又过于纯净肃穆,进门时他以为父亲已经走了。父亲知道真相后气出了心梗,帮忙出手古玩成了江瑶一个人的大错。父亲在床上对着他痛骂:“记住了,我就是被你气死的,要不是你,我日子还长着呢!要是你哥,咱家日子过不成这样!”母亲赶紧佯装生气,连推带搡地把他赶出了病房,一路把江瑶带到了等候区的长椅上:“你爸这辈子差不多了,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就为自己活着吧。你不是你哥,以后就不要强求了,所以以后少吃点蹄膀,油大。”没等江瑶反应,她又悄悄说道:“哎,那个小石姑娘,她前两天离了,他男的不是个东西,她对他真是真心实意啊,结果天天都得他的受气。你说说,天下哪有那么多情理可讲?你那个媳妇也是差劲,你帮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还准备养一辈子?反正那房子也是你的,不牵扯什么经济纠纷的。行了,不说了,我跟你说到了啊。”后面的半天都是无声的,江瑶好像对着挂钟的秒钟盯了十个小时,面前是来来往往的白色衣摆,他期待中的石静却一直没来。江瑶背靠墙壁滑坐下来,他猫在角落里,一直看旁边垃圾桶里的一团废纸,里面燃起了篝火,徐徐飘起他无比熟悉的鲜香气息。

当天晚上,父亲再发心梗,很快就咽气了。父亲在江瑶的眼里从来都是沉重的巨物,如此结束确实太过轻巧,轻巧地带走了定论,也带走了他更改定论的可能性。他忽然间就彻底成了世界的局外人,今后没人会再关注自己的虚弱,也没人会来判定自己的强大了。江瑶返身跑回病房,俯身想掰开父亲的嘴,逼他说出点什么来。但他迎着父亲散出的烟味,却一口亲在了额头上。嘴唇离开额头时,父亲的表情仿佛起了变化。江瑶看见他转过脸来正对着自己,慈祥宽容地笑着。

住院部后门外的废地很空旷,江瑶在空地上狂奔,似乎永远都触不到边。但周围又像耸起了四块木板,身处窒息的黑中,如同困进了棺材。石静刚刚发来了语音,他没敢听,转成文字后,他也只看到了“连累到我”四个字。早在病房里就该出现的崩溃姗姗来迟,江瑶的声带被几乎扯烂了,他什么也听不见,棺材吸纳了他的哭喊。他在寂静中挣扎反抗,却像一个出演独幕哑剧的丑角·。水姑娘?对,水姑娘,他觉得自己需要水,是那种山涧林下的泉水,不掺一点杂质的水,就像水姑娘那样。但水姑娘把电话挂断了,过了许久,江瑶收到了她的一段话:“哥,听到消息很难过,请节哀!虽然我没有见过叔叔,但从你身上我能感到他是个温暖善良的人!我们本来早就想申报市里的非遗,一直申不上,实在是可惜没有机会通过你认识叔叔了。你什么时候感到伤心,想找人说话,就随时找我!你的刀很快就能锻好,我先发几个样图你确认一下,我也希望我们锻的刀能让你感受到一点慰藉!你应该也认识文化局的不少领导,应该也知道,我们的刀有很厚重的历史积淀,工艺很独特,你肯定会很喜欢的。现在肯定又忙又难过,就不打扰了,节哀!”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怎么连你也不懂?刀不能气势太猛,你发那几把刀,看起来就跟下一秒要砍了谁一样!”

“可是哥,这几把刀已经算很秀气了,刃上面还给您覆土烧了图案。刀是现在艺术品,但本来也是武器,肯定有进攻属性啊。”

“狗屁!攻来攻去的,什么时候才算完?被一个人玩在手里,去砍另一个人,这算个狗屁!藏在展柜里的才是刀,展柜里的才是刀!你不懂,呜呜呜,你压根就不懂!”

……

“那,那哥,刀还要开刃吗?”

……

“开!”

“哥,要不让我爸跟你说吧。”

……

“哎,叔叔,没事没事,我刚才就是说,想让这个刀的感觉再柔一点,图片里的看着有点太刚硬了。哎好嘞,好嘞,给您添麻烦啦。”

取刀回家的晚上依旧很静,江瑶提着刀,一个人走在狭窄的小路上。这路几公里不见拐弯,感觉两边全都是无底的深渊。他怀里的刀好像在一直在动,却被刀鞘紧紧地箍住了。他只能强压躁动,等待着这把刀的出鞘时刻。江瑶的脸被风吹得很干燥,在漫长的归途中,他明白了哭泣无用的原因。哭只能将体内的少许水分转移出去,它并不能毁坏任何东西。可对现在的他来说,完好无损已经毫无用处。鬼物正在凶悍地起舞,嘴中那人挥舞着双手,脚蹬在牙齿上,不顾一切地向外逃离。江瑶体内正在清空,毕苏几小时前的话慵懒地回旋着:“你竟然敢跟小水搞到一块去,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当初不该找她,求她帮我跟你套近乎!我怎么这么倒霉,没有你我们娘俩活得好好的!我们本来也没什么要求,你非要给介绍个城里对象,结果还得再买个房子!你现在又没钱了,催债的又给我打电话,我还要替你顶骂。你受得了,我受不了,我要报警了!”江瑶的注意力不在这些话上,他只管想象路边的树披上了鳞甲,连成了两堵通向天际的御墙,护送着自己庄严地向资料室迈步走去。

楼下响动阵阵,人声车声杂在了一起。砸门的声音也长鸣不止,听起来却好像都悠长渺远,好像兵器的碰撞,又好像冲杀的叫喊。窗户开着,江风吹起了窗帘,微光打在了洁白的帷幔上。架子上爬满了光影,室内泛起了一股无比凄美的绚烂。环视四壁,总算有点江都的样子了。江瑶立在镜前,薄纱不时掩住他半枯的面庞,襟怀敞开,胸面像是绵亘的春水。盆里的花已经虚弱地绽开了朵,白色的花瓣稀疏而颓靡。江瑶看见了,心里也没起一点波澜,只是目落镜中,抽刀出鞘。好刀,灵巧秀颀,宛若曲水,轻摇几回,在空中宛如蛇行芳草般迅捷。刀体磨在身上,凉意刺骨,但又酷烈炙热,架在颈上,仿佛颅顶沸然。江瑶轻轻慨叹一声,从前这刀,曾被他无数次想在别人的喉管上。砸门声还在响,锁舌死死地咬住门框、护着江瑶,屋里仍是一片华美安然的景象。

真乃好刀,真乃好光景。

“好头颈,谁将斫之?”

只一道小缝,江瑶看见那种正好的颜色从脖颈的缝隙里怒放出来,壮哉,天生的一片佳土,育出了天生的一抹绝世的壮丽。那颜色浇进了刃上的花形刻纹中,琼花迎风怒放,映得他的眸子惊艳而深邃。鬼物一口吐出了那个孩子,他像被瞬间抽走了筋,虚弱地靠在了窗台上。江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站在台沿上,有意无意地将踉跄的哥哥推进了夜空。他看着镜中的血溪,放任牙齿咬破了唇瓣,正如他饥渴地嚼咽猪蹄膀,亦如他冰冷地站在哥哥扭曲的尸体旁,想像自己一口一口吃下他的身躯。

   

         郭博洋

 联系地址:北京市海淀区海淀路社区6号楼2单元304

 就读高校:北京大学专业:汉语国际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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