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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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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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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

                 葡萄

小凳子家后院木架子上的葡萄藤上结葡萄了。

“哎哟......”

 葡萄刚进嘴里,就一下,脸上的肉迅速扭到一堆,挤得眼睛没一点位置了,上下两排牙齿迅速贴合在一起,忽然间又无意识地分开了,竟是如此决绝。接着还没嚼烂的葡萄从嘴里滑了出来,就好比一条热得发慌的狗慌忙吐出舌头。

“笑球呢!”小凳子捂着腮帮子喊叫着。

 旁边两三个小孩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快,看小凳子!”

 “哈哈哈哈!“

 其中一个还没摸清情况的小胖子,抓起一把葡萄就往嘴里塞,刚进嘴里咬破点皮,就直摇头,活像电动波浪鼓一样。

葡萄被吐得到处都是。

“酸死了啊!”

“吃球啊!”

“笑啊,多好吃啊!哈哈哈!”小凳子此刻瞬间找回了场子,有重回大哥地位的感觉,这几个孩子里他也是最大的。剩下几个稍微小点的孩子看是这情况,都没打算摘葡萄了。

那个暑假的太阳,晒得人两眼发黑,晕晕乎乎的。

那天摘的葡萄,放进嘴里让人舍不得嚼,害怕倒了牙齿。

 “小凳子——小凳子——吃饭了!”

 “马上来!”

 “快点,菜都冷了!”小凳子的妈又喊了一遍。

 也许还没从酸劲儿里缓和好,嘴里面说出的话都让人听到一股葡萄没熟的酸涩感。

 “我吃饭去了,到时候河坝里逮鱼去!”

手里捧着没吃掉的葡萄,跑到了妈妈跟前。

“妈,你看!“咧着嘴笑,清澈的小眼睛看着妈妈,希望妈妈尝一个。

“乖乖哦!还没熟好,你就给摘了。”

“妈,你尝尝嘛!”

“放那吧,妈到时候尝,先吃饭。”接着就顺手把葡萄放进了冰箱里面保鲜了。

“衣裳弄这么落耸(陕南方言:邋遢的),先去洗个手!准备吃饭。”

“妈,你就尝一个嘛!”

“你呀!”妈妈在小凳子的头上摸了摸,点了点他的额头。

 “快洗手吃饭。”

“好吧。”小凳子有点失落地去洗手了。

再过四五天,小凳子的暑假就到头了,明天还是小凳子的生日。

天性淘皮的小凳子无疑是紧张的。玩了大半个暑假的小凳子这会才意识到暑假作业早都随那被吐出来的酸葡萄一般被人遗忘。

在陕南,夏天的夜晚多半是比较凉爽的,虽然也难逃蚊子的轮番攻击。不过最怕的是院子门前有一些杂草堆,里面说不定就从哪钻出来一条毒蛇,爬出来几只毒虫。听说前几年,有个喝醉的人晚上趔趔趄趄地,不小心踏进这个草堆,被一条蛇咬了一口,幸亏不是毒蛇但是也白遭一顿痛,现在都还有点腿瘸,可以看到,小凳子院子前的草堆前装了栅栏。

一家人在晚上围坐在院子里,吹着凉凉的晚风,月光懒懒地瘫在地面上,听着大人们闲聊,一会听到国计民生,一会又听到家长里短,好不放松。

小凳子今晚可就没那么惬意了,他得完成没写完的暑假作业。院子里多了一个拿着笔伏在桌子前写作业的小男孩。

 “葡萄还没熟,都等不及想吃,作业你是一点舍不得写啊!”

“哎呀,妈,作业不多。”小凳子一脸笑对着妈妈,就像菜籽花一般明媚。

“两三天就写完了。”

 “快写吧,别玩了,写完了早点睡。”

那天晚上风特别柔,吹得小凳子小小的作业本也像吃了酸葡萄一样,吐起了舌头,还时不时地卷起来,好不活泼。

“妈!”

“妈!我想吃葡萄。”

“爸,我妈呢,咋叫不答应?”

“林玉——林玉——”

“搞莫呢(陕南方言:干啥呢)?”

小凳子爸爸也喊了几声,都没反应,急忙站起身往房子里走。

小凳子也丢下笔跟着他爸进门去。

林玉昏倒在了冰箱前,不小心碰到桌子上的水杯,水撒了,杯子碎了一地。

“妈!”

小凳子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活人躺在他面前,看见她的亲生母亲毫无意识躺在她面前。他被吓得哭了出来。

“林玉!”

 “林玉!”

 “林玉,莫吓我!”

 她意识慢慢清醒,手有了轻微的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身体变得十分虚弱。

“没得事,低血糖了。”

“去医院看哈。”

“糟蹋那钱,小凳子读书不花钱,你高血压治病不花钱”她废力地说出这些话,身体又瘫软下去。

“就是今天活干累了。”

这位四十几岁的农村妇女,没有过分的美丽,不时兴的发型搭配那风吹日晒下发黄发黑的皮肤,和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得跟着男人去下地干活,她们大都很朴素,有着像大地一般的坚韧。

“小凳子,去找几颗糖。”

 小凳子赶忙去柜子里翻了几颗糖给她妈妈,吃完后,林玉被扶起来坐在椅子上休息。

“小凳子,葡萄在冰箱里,就是你上次给妈的那些。”她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着话

“你尝尝,肯定不酸了。”

“嗯。”

“妈,你咋了啊?”

“没事,肚子饿了,没站稳。”

“那你多吃点饭,吃饱点。”

她微微一笑,指着冰箱,“葡萄放那的,想吃就吃。”

小凳子点点头,她看见母亲这个样子,却怎么也走不到冰箱前打开冰箱门。脚像是被钉在那一样。

“作业还没写完,妈。”

 “把作业收拾了吧,早点睡。”

 “嗯。”

小凳子走到院子里去收拾他的作业 ,月光照在院子里,像是下了一层雪,把地面给冻住了。

突然间,不知道为啥,刮起了一阵风,像是有意要刮走什么。

小凳子的作业被刮进了一个草堆里,眼看就快开学了,小凳子心里想着必须要把作业找回来。

作业被吹进了草堆,萤火虫飞舞在黑夜里,让这黑夜好像没有那么黑,但却也照亮不了这黑夜。

门前的栅栏阻拦了小凳子,他看了看似乎没办法翻过去,但对本就淘的他来说是个小问题,仗着自己有点小力气,就搬了几块小石板垫在下面,翻进了栅栏,跳下来就一脚踏进了草窝里,看到作业,刚伸手去拿,突然惊叫一声,飞舞的萤火虫也被吓得乱了节奏,杂乱飞舞起来。

 他吓得倒在了地上。一条红白相间的蛇,它盯住了这个八岁孩子的生命,狠狠咬住他的小腿不放,把毒液注入他的身体,直到这个孩子闭上了眼睛。

 这个孩子倒在了自己的家门前。

萤火虫更多了,他们似乎在尝试照亮黑夜,但好像奉献自己的一生也只能发出那微不足道的光,不可能永远散发着光芒,但至少这个世界也因此少了一些黑暗。

小凳子父亲也因为刚刚情绪激太动,头一阵晕眩,双腿一软,差点扶着林玉时摔一跤,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搀扶着。

“你还好吧?”

“我没事。老毛病了,稍微一激动就头昏了。”

“明天去医院看哈。娃到她姑家待一天。”

“糟蹋那钱,娃读书,你高血压吃药不花钱啊。”

“昨天腰都酸成那样了,还去干活。”

“都老毛病了,莫得事。”

他们忽然听到了小凳子的叫声,等到出去后,院子里只有没收拾的桌子,和撒在院子里冷兮兮的月光。

“小凳子!”

“小凳子!”

他们跑到房间里找,房间里空无一人。夫妻俩拿起手电筒在院子周围一声声喊着,萤火虫像是知道躺在面前的小凳子,不一会一群萤火虫聚在一起飞舞。

小凳子爸爸觉得奇怪就往过走去看。

“儿子!”

“儿子!”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呆坐在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低着头面对着亲儿子的尸体。

月光变得更亮了,照在一个八岁孩子的尸体上,尸体越来越僵硬,慢慢地没了一点温度。

“儿子——都怪妈——都怪妈——”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妈不该让你在外面写作业,妈不该晕的——”

“都怪妈——都怪妈——”她跪在地上,抱着孩子的尸体不断重复着。

 看着眼前的尸体,他们心里咒骂着咬死他们孩子的蛇,咒骂着自己。

第二天,他们送走了自己的孩子。手里攥着那份夺走小凳子生命的作业。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凳子想吃葡萄。”

“小凳子想吃葡萄。”

她发了疯似地跑到冰箱前,推开冰箱门,看着那几颗儿子一直让她尝尝的葡萄,她拿了一颗放进嘴里,泪水再也忍不住肆意流淌了。

“小凳快十一岁了。”她嘴里一直嘟囔着。

一家三口只剩下她和她丈夫,她看着照片里她的亲骨肉,拿着纸擦了又擦。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把剩下的一半安眠药倒了出来,全部吃了下去,她手里攥着照片,靠在椅子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小凳子父亲发现林玉的尸体后,看见桌子上留了张纸条:老头子,我先走了。小凳子爱吃葡萄,她一直想让我尝尝他给我的葡萄,就把我埋在后院的葡萄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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