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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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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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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镇的雨

玻璃镇的雨总带着咸涩味,像没化开的海盐颗粒,嵌进砖缝里就再难抠出来。

陈秋禾蹲在巷口数第七块青石板上的水珠时,听见母亲尖利的嗓子穿透雨幕:"秋禾!又躲这儿犯傻,你爸的药钱凑不齐,今晚就等着喝西北风!"

 她慌忙起身,木屐在积水里踩出啪嗒声。巷尾的中药铺飘来熟悉的苦味,父亲上个月咳血时吐在白手帕上的暗红,和这味道缠在一起,成了她最近总做的噩梦。十七岁的姑娘攥紧袖口——那里缝着今早从胭脂铺顺的香粉,本想卖给西街的绣娘换两个铜板,此刻却硌得手腕生疼。

"秋禾,帮我递把剪刀。"母亲在昏暗的堂屋穿珠子,塑料线穿过玻璃珠的声响让秋禾想起去年冬天,父亲咳得整夜睡不着,喉间发出的就是这种沙沙的、像破风箱似的声音。她递剪刀时指尖发抖,锋利的刀刃划过母亲手背,渗出血珠的瞬间,母女俩同时僵住。

"赔钱货。"母亲骂得有气无力,低头继续穿珠子。这串琉璃手链要赶在明早卖给镇上的富太太,换的钱刚够父亲三天的药。秋禾盯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三年前父亲还能挑着货担走街串巷,那时母亲总笑着往她辫梢别朵野茉莉,说我们秋禾长大了要去城里念洋学堂。

雨在傍晚停了,带着腥甜的气息。秋禾揣着母亲塞的竹篮,去镇外的芦苇荡捡鸭蛋。泥泞的田埂上,她看见隔壁的周明远蹲在水洼边,手里捏着只受伤的野鹌鹑。少年校服裤脚沾满泥巴,抬头时眼睛亮得像落在芦苇上的月光:"秋禾,你看它翅膀断了,能不能帮我找些草药?"

她想起上周在学堂门口看见的场景:周明远被几个穿中山装的男生围着,书包里的课本散落一地,其中一本《飞鸟集》封面上,他用钢笔歪歪扭扭写着"愿做自由的风"。那时她躲在梧桐树后,攥紧裙角不敢出声,直到那些人骂着"穷酸书生"走远,才敢捡起草地上沾了泥的诗集,偷偷塞进他敞开的书包。

"我知道哪里有止血的草药。"秋禾蹲下身,指尖触到野鹌鹑温热的羽毛。周明远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让她想起父亲从前教她背唐诗时,书页间夹着的晒干的茉莉花瓣。远处传来母亲唤她的声音,她慌忙站起身,竹篮里的鸭蛋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脆响。

入秋后的第一场台风来得猝不及防。玻璃镇的老房子在狂风里摇晃,秋禾抱着父亲的药罐往地窖跑时,看见周明远举着油纸伞站在巷口,怀里抱着个布包:"秋禾!你家的窗户没钉牢,我帮你带了木板——"

  话音未落,一块碎玻璃被风卷着划过他的额头,血顺着脸颊滴在青石板上,像朵迅速绽放的红梅。秋禾尖叫着冲过去,油纸伞被风吹得翻了面,她看见周明远布包里露出的一角——是本用报纸包着的《飞鸟集》,封面上新写了行字:"愿你看见比玻璃更透明的世界。"

父亲终究没熬过那个冬天。出殡那天,玻璃镇下着细雪,像是老天爷也在掉眼泪。秋禾跪在灵前,听见母亲和媒婆的低语:"十七了,该说门亲事了,城西的米铺王老板,丧了妻,给的聘礼够她弟念私塾......"

她攥紧父亲留下的旧怀表,表盖上刻着的"时来运转"早已磨得模糊。深夜,她偷偷溜出家门,踩着积雪往镇外的芦苇荡跑。月光下的芦苇泛着银白,像片凝固的海浪,她想起周明远说过,等他考上城里的中学,就带她去看真正的大海。

"秋禾?"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周明远裹着旧棉袄,手里举着盏煤油灯,灯光在风雪里晃摇晃晃,像只想要飞起来的萤火虫。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晒干的茉莉花瓣:"你说过喜欢这个味道,我攒了半年......"

她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米铺看见的场景:王老板肥硕的手搭在柜台上,指甲缝里嵌着没洗干净的米糠,看见她时笑得满脸横肉:"小娘子生得俊,嫁过来保管吃香的喝辣的......"母亲站在旁边,低头数着手里的银元,指尖在银圆上擦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穿玻璃珠的声音。

"明远,你说大海是什么样的?"秋禾忽然问,指尖捏着茉莉花瓣,细小的绒毛扎得掌心发痒。周明远愣住,煤油灯的光映着他清瘦的脸,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大海啊,是蓝色的,一眼望不到边,浪花打在礁石上,会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就像......"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远处母亲的呼喊声打断。秋禾看着周明远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煤油灯。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秋禾啊,别学爸妈,要往亮堂的地方走。可亮堂的地方在哪儿呢?玻璃镇的天空永远蒙着层灰,就像她永远洗不白的粗布衫。

 那年腊月廿三,祭灶的鞭炮声还没散尽,秋禾穿着红棉袄坐在花轿里。盖头下的世界一片红,像团烧不完的火,烤得她眼眶发烫。路过镇外的芦苇荡时,她听见熟悉的鸟鸣——是那只被周明远救活的野鹌鹑,此刻正停在芦苇梢上,望着花轿远去的方向。

夜里,新房的红烛忽明忽暗。王老板的酒气混着劣质烟味扑面而来,秋禾攥紧袖中的玻璃碎片——那是从老宅窗台上捡的,边角还带着毛刺。烛火跳动间,她看见梳妆镜里映出张陌生的脸,鬓角别着朵廉价的绢花,像朵永远不会枯萎的谎花。

"秋禾,过来。"王老板的声音带着醉意,像条黏腻的蛇,缠住她的脚踝。她忽然想起周明远送她的茉莉花瓣,此刻正藏在贴胸的衣兜里,或许已经被冷汗浸透,或许还留着淡淡的香。玻璃碎片划过掌心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般震耳欲聋,又像多年前父亲咳血时,手帕上那片暗红的、永远洗不净的印记。

窗外忽然下起雨,是玻璃镇特有的、带着咸涩味的雨。秋禾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被关在玻璃瓶里的蝴蝶,看得见外面的光,却永远触不到真正的天空。红烛在风雨中摇曳,映着她苍白的脸,像张逐渐褪色的年画,终将消失在玻璃镇漫长的雨季里。

第二天,玻璃镇的人在芦苇荡发现了只破碎的玻璃瓶,瓶里装着半片晒干的茉莉花瓣,和张揉皱的纸条,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愿你在另一个世界,看见比玻璃更透明的光。"

雨还在不停地下,咸涩的雨水渗进青石板的缝隙,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永远埋进了玻璃镇的地底。只有芦苇荡的风,还在轻轻吹着,诉说着那个关于茉莉、关于飞鸟、关于破碎的玻璃和永远到不了的大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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