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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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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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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刺

老胡第一次见那姑娘,是在戈壁摊开的六月。风卷着沙砾打在帆布帐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像谁在外面撒豆子。

“胡教授,我是省报的实习生,叫苏青。”姑娘摘下墨镜,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想跟您拍组戈壁植物的报道。”

老胡正用放大镜看白刺的根系,头也没抬:“这儿没什么好拍的,除了沙子就是石头。”

“可您研究这些植物二十年了。”苏青蹲下来,镜头对准他手里的标本盒,“他们说您能从沙粒里看出哪年下过雨。”

老胡哼了声,把放大镜递给她:“你看这白刺的根,每一条须都朝着有水的地方拐。植物比人实诚,从不做无用功。”

苏青的镜头里,很快塞满了各种奇怪的植物:茎秆滚圆的梭梭,贴着地面长的沙蒿,还有老胡最宝贝的白刺——一簇簇灰绿色的枝条上长着尖刺,结着玛瑙似的红果,在暴晒下硬得像小石头。

“这果子能吃吗?”她捏起一颗,被刺扎得缩手。

“饿极了能救命。”老胡往水壶里倒了点水,浇在白刺的根部,“但不能多吃,核太硬,能把胃磨出血。”他指了指远处的沙丘,“五年前,有个迷路的牧人,靠这果子活了七天。”

苏青的相机咔嚓作响。老胡在沙地上画出根系的走向:“白刺的根能扎到地下十米,顺着水脉织成网。这片戈壁能留住点土,全靠它们在底下使劲呢。”

傍晚风沙停了,夕阳把沙丘染成蜜糖色。苏青看见老胡从帐篷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塑料袋包好的种子,标签上写着不同的年份。

“这是2008年的沙蒿种子,那年下了场暴雨,戈壁上冒了层绿。”他指着另一包,“这个是2015年的白刺,那年虫灾,剩下的没几棵。”

苏青突然问:“您儿子……也是研究植物的?”她瞥见帐篷角落的相框,年轻人站在白刺丛前,笑得跟老胡一个模样。

老胡的手顿了顿,把铁皮盒盖好:“他在沙漠站了五年,最后没扛住热射病。”

夜里起了风,苏青被冻醒,听见老胡在帐篷外说话。她悄悄拉开条缝,看见老人蹲在白刺丛前,手里捏着颗红果,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小杨,今年的白刺结果了,比你在的时候多……”

第二天,苏青跟着老胡去看那片被挖土机碾过的沙地。原本该长白刺的地方,只剩下翻卷的根须,像被扯断的血管。

“上周来的勘探队,说底下可能有油气。”老胡蹲下去,指尖抚过断裂的根,“白刺的根一断就活不成,它们不像树,能从旁边发新芽。”

苏青的镜头有些抖:“就不能等它们结了种子再动工吗?”

“种子得在沙里埋三年,经得住零下二十度的冻,再喝够三场雨才能发芽。”老胡站起身,望着远处的钻井平台,“人等不起,机器更等不起。”

回去的路上,苏青看见个放羊的老汉,正把羊群往白刺丛里赶。羊嘴啃着带刺的枝条,红果落了一地。

“大爷,这植物不能这么啃!”她跑过去拦。

老汉啐了口沙:“戈壁上的东西,不就是给牲口吃的?”

老胡却拦住她:“让他啃。”他指着羊群踩过的地方,“白刺的枝条断了会流出黏液,能把沙子粘在一起,保住底下的水。羊粪还能当肥料。”他朝老汉喊,“别啃东边那片,刚结的种子!”

苏青愣住了。她看着羊嘴撕开枝条,黏液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突然想起老胡儿子的照片——年轻人蹲在白刺丛前,手里捧着颗红果,笑得露出白牙。

“他是学土壤学的,”老胡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来这儿跟我做了两年研究,说要搞个白刺保护区。”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细沙,“这是他最后采的种子,出事那天揣在怀里,烫得像块烙铁。”

暴雨是第七天夜里来的。戈壁的雨来得凶,砸在帐篷上像擂鼓。苏青被老胡拽起来时,看见沙地在水流里慢慢变形,像块融化的糖。

“快,把那些育苗袋搬到高处!”老胡的声音裹着雨珠,“白刺苗最怕泡,根一涝就烂。”

两人在齐膝的水里搬了半夜,育苗袋里的幼苗,茎秆细得像缝衣线,却倔强地挺着。天亮时雨停了,天边挂着道彩虹,映着满地狼藉的沙。

“你看,”老胡指着一棵被冲歪的白刺,它的根须在泥里盘成个球,“它们会自己找平衡,根往哪边歪,枝条就往反方向长,永远不会倒下。”

苏青的相机里,多了张特别的照片:老胡跪在沙地上,手里捧着棵带泥的白刺苗,彩虹的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给植物戴了顶皇冠。

临走前,苏青要了颗白刺的种子。老胡教她:“找个玻璃瓶,装上沙,埋进去,放在窗外冻着,开春再拿出来晒。记住,浇水不能多,像喂婴儿似的,一口一口来。”

“它真能发芽吗?”

“在戈壁上,能活下来的,都是不信命的。”老胡拍了拍她的背包,“报道别写得太煽情,多讲讲它们的根。知道根怎么长,才明白它们为啥能在这儿待上千年。”

半年后,苏青收到个包裹,里面是包种子和一张纸条,老胡的字歪歪扭扭:“勘探队改道了,说要等白刺结完这季种子。附了份白刺生长周期表,你要的知识,都在里面。”

表格背面,画着株简单的白刺,旁边写着:“小杨说,植物不懂什么叫坚持,它们只是记得,怎么把根往深处扎。”

苏青把种子埋进阳台的花盆,用的是从戈壁带回来的沙。冬天最冷的时候,她把花盆放在窗外,听着寒风呼啸,像听见老胡在帐篷前说话,又像听见白刺的根,在冻土下悄悄伸展的声音。

后来那篇报道登在报纸的角落,没配多少照片,只附了张白刺根系的示意图。苏青在文末写:“戈壁上的植物从不与风沙争辩,它们把所有的话,都长进了根里。”

开春的某个清晨,她看见花盆里冒出个绿芽,顶着层细沙,像个刚睡醒的孩子。阳光落在芽尖上,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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