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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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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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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掠过故乡的水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青石板路时,阿砚听见了熟悉的水声。三月的风卷着潮气扑在脸上,混着河泥与芦苇的腥甜,像谁在耳边轻轻呵气。她站在桥头停下脚步,对岸的河滩还是老样子,枯了一冬的芦苇丛里冒出星星点点的绿,几只白鸭正把红掌伸进水里,搅碎了天上的流云。

"这不是阿砚吗?"卖杂货的王婶探出头,竹篮里的麦芽糖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多少年没回来了?你爷去年还念叨,说等开春要给你扎只云雀风筝呢。"

阿砚的心猛地一沉。她这次回来,是为了收拾祖父的老屋。

老屋在河滩边,木门上还贴着褪色的"福"字。推开门,积灰的八仙桌上躺着个竹篾骨架,蒙着的报纸已经泛黄发脆,边角蜷成波浪形。这是祖父去年冬天扎到一半的风筝,他总说阿砚属雀,得放只云雀才合心意。

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根褪色的风筝线。阿砚拿起一根,指尖抚过粗糙的棉线,忽然听见风里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清亮的涟漪。

那年她八岁,祖父的风筝在河滩上是最惹眼的。别家孩子的风筝多是用作业本纸糊的,歪歪扭扭像打了败仗的鸟,唯有祖父扎的燕子,翅膀上贴着蓝印花布的边角料,尾巴缀着五彩的布条,一飞起来就像从年画里活过来似的。

"爷,我也要扎风筝!"阿砚拽着祖父的衣角,看他把芦苇秆削得细细的,竹篾在膝头弯出漂亮的弧度。祖父的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年轻时在河里捞鱼被碎玻璃划的,他总说这疤认路,闭着眼都能摸到河滩最深的水湾。

"急啥?"祖父往她手心塞了块麦芽糖,"得等春风过了第三道梁,风筝才能飞得稳。"

他教她选芦苇秆,要挑那些在河滩上被风吹了一冬的,干透了才不容易折。糊纸要用掺了糯米的浆糊,刷得匀匀的,太阳底下晒三天,雨都淋不透。阿砚总把浆糊抹得满手都是,祖父就用他那块蓝布帕子给她擦,帕子上的皂角香混着浆糊的米香,是她整个童年的春天味道。

春分那天,祖父把扎好的云雀风筝交到她手里。翅膀是用《人民日报》糊的,报缝里还能看见模糊的黑体字,眼睛是用祖父的墨砚盖的圆印,黑亮黑亮的。"牵着线跑的时候,要顺着风势,别跟它较劲。"祖父蹲下来帮她系线轴,"就像做人,得知道什么时候收,什么时候放。"

河滩上早已聚了不少孩子。狗剩举着他那只破蜈蚣风筝,线轴还是个空罐头瓶,看见阿砚的云雀,嘴撇得能挂油瓶:"纸糊的有啥了不起,能飞过河去不?"

那条河是故乡的界河,不宽,却深得很,墨绿色的水面总泛着粼粼的光。大人们说河对岸是另一个县,可孩子们觉得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风筝都飞不过去。

阿砚被激得涨红了脸,拽着云雀就往河滩下游跑。春风裹着她的羊角辫,风筝线在手里绷得紧紧的,云雀翅膀一振,竟真的越过了河面,影子投在水里,像只贴着水面飞的鱼。

"飞过去了!飞过去了!"孩子们的欢呼惊起了芦苇丛里的水鸟。阿砚正得意,忽然一阵横风刮来,云雀猛地往下一沉,翅膀擦过水面,"哗啦"溅起一串银亮的水花。她慌忙往回收线,可线轴"咔嗒"一声卡住了,紧接着是棉线绷断的脆响——云雀摇摇晃晃地坠向对岸的芦苇丛。

"完了,找不回来了。"狗剩蹲在地上画圈圈。阿砚盯着河面上渐渐散开的涟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傻丫头。"祖父不知何时拄着拐杖来了,他把自己的燕子风筝塞给她,"走,爷带你捞去。"

木船在水里荡出小小的波纹,祖父的篙撑得又稳又慢。阿砚趴在船帮上,看见云雀的一角露在芦苇根下,沾了泥的翅膀还在微微颤动。祖父伸手去捞,裤脚浸在水里也不在意,把风筝递给她时,指缝里还滴着河水。

"你看,"他指着云雀翅膀上的水痕,"水沾在纸上,风筝就变重了。人心里装太多东西,也飞不远。"

那天傍晚,他们坐在河滩上补风筝。祖父用浆糊把撕坏的翅膀粘好,阿砚就往上面贴自己攒的糖纸,红的绿的,在夕阳下闪着光。风筝线重新接好时,暮色已经漫过了河对岸的山尖,祖父牵着线慢慢走,云雀在低空打着旋,尾巴扫过水面,画出一圈圈淡金色的涟漪。

后来阿砚去县城读中学,再后来去省城念大学,每年春天都会收到祖父的信,字里行间总少不了河滩的消息:"今年的芦苇长得比往年高""狗剩他娘给你留了麦芽糖""新扎的风筝等你回来放"。她总在回信里说"暑假就回",却总被考试、社团、实习绊住脚,直到去年冬天接到电话,说祖父在河滩散步时摔了一跤,再也没醒过来。

阿砚蹲在老屋的门槛上,把那只没扎完的云雀风筝抱在怀里。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极了祖父当年糊风筝用的报纸纹路。她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堂哥发来的最后一张照片:老人坐在河滩的石头上,膝头放着只刚扎好的云雀,背景里,几只风筝正掠过泛着薄冰的河面。

"去河滩走走吧。"王婶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红布包,"你爷走前把这个交给我,说等你回来,让你亲手放一次。"

布包里是只崭新的云雀风筝,翅膀上贴着阿砚小时候最爱的那种糖纸,线轴是用光滑的梨木做的,缠着雪白雪白的尼龙线。阿砚握着线轴往河滩走,风穿过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风筝飞过的声音。

狗剩现在成了河滩的管理员,正带着几个孩子放风筝。看见阿砚,他挠挠头笑:"你爷去年还教我扎风筝呢,说阿砚最爱看云雀过水。"

阿砚迎着风跑起来,云雀风筝一点点升高,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她想起八岁那年,祖父在船上说的话,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就像这风筝线,看似断了,其实一直牵在心里。

云雀掠过河面时,阿砚松了松手,任由它再飞高些。水面上映出风筝的影子,也映出她含泪的笑脸。河对岸的山尖还是老样子,夕阳把它们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仿佛祖父从未离开,还在那里牵着线,等她把风筝放得再高些,再远些。

收线的时候,暮色已经浓了。阿砚把云雀风筝小心地叠好,放进随身的包里。风里传来远处的犬吠,和她小时候听见的一模一样。她知道,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轻易离开了。有些风筝注定要飞向远方,而有些牵挂,总得落在最熟悉的那片水面上,才能安心。

夜色漫上来时,阿砚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听见河滩的水声里,混着风筝线划过空气的轻响。那声音穿过漫长的岁月,像祖父从未变过的叮咛,温柔地落在她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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