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我独步于古寺后山。苍松虬曲,苔痕满阶,一阵山风过处,忽见石缝间一株幼豹形状的山猫草,正从枯黄的旧叶里抽出新绿,那新叶上的斑纹,浅淡却鲜活,如墨笔初染的云锦。这让我想起《周易》里“君子豹变,其文蔚也”的古训——在这山幽林静处,生命从不去追逐什么“最优”形态,只在时序里悄然蜕变,终成天然文采。
世人多痴于“最优”的迷梦。长安城里,曾有工匠为造“最优”之车,将轮轴打磨得毫厘不差,却在连绵秋雨里寸步难行;汴河岸边,粮商为寻“最优”漕运路线,算尽水速风力,却未料一场骤雨冲毁了河堤。今时今日,“最优”的执念更甚:学子熬夜刷题只为“最优”分数,白领跳槽奔波只为“最优”薪资,连旅行都要在攻略里挑“最优”景点。可那如赵括“纸上谈兵”般的“最优”,往往经不住现实的风雨。就像明清时流行的“台阁体”书法,追求规整华丽的“最优”范式,终成僵化的笔墨,被后世嗤为“馆阁气”。
真正的蜕变,当如深山古寺的银杏。我曾见它在隆冬时枝桠萧索,树皮皲裂,似无生机,却在春日里悄然鼓出嫩芽,夏日里撑开巨伞,秋日里抖落满树金黄。它从不去想“最优”的姿态,只顺着四季的节律,完成一次次生命的迭代。王维晚年隐居辋川,远离朝堂“最优”仕途,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中,诗画境界日臻化境,那“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韵味,恰是岁月豹变的馈赠。苏东坡在黄州的赤壁矶头,抛却“最优”翰林身份,于“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江声里,悟透“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豁达,其文风也从年少的锋芒毕露,蜕变为“寄至味于淡泊”的醇厚。
江南的梅雨季节,我曾在周庄的青石板路上,见一位制伞的老匠人。他的作坊里,竹骨、皮纸、桐油依次排开,每把油纸伞都要经“削骨、裱纸、上油”数十道工序。有人劝他改用机器批量生产“最优”效率的伞,他却摇摇头,指着檐下晾着的伞说:“你看这伞面的桐油,要刷三遍,每遍都得等前一遍干透,急不得。就像养竹子,得等它长三年,才能做伞骨,哪有什么最优捷径?”老人的手布满老茧,却在摆弄竹骨时灵巧如蝶,他制的伞,经风经雨,越用越有韵味,恰如“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的古训,在慢工细活里完成技艺的豹变。
暮色漫上山头时,那株山猫草的新叶已被余晖镀上金边。我忽然明白,“最优”是世俗的标尺,而“豹变”是生命的本真。就像陶潜弃官归隐,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里,完成从官场文人到田园诗宗的蜕变;就像徐渭在疯癫与困顿中,将胸中块垒泼洒于笔墨,成就“青藤画派”的狂放不羁。他们从不去求“最优”的人生剧本,只在时光的雕琢里,让自己的“文采”愈发璀璨。
山风再起,松涛阵阵,古寺的钟声悠悠传来。那些执着于“最优”的人,仍在红尘里奔忙;而懂得豹变的君子,早已在岁月的褶皱里,活成了自己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