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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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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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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眠

我的父亲叫春眠。

小时候总觉得这名字与他格格不入。他是村里的木匠,常年穿着沾着木糠的粗布褂子,手掌布满老茧和细小的木刺,抡起锛子刨子的时候,力道大得能震得木架嗡嗡响,哪有半分“春眠不觉晓”的慵懒?倒是我总拿他的名字打趣,说他该天天睡到大中午,可父亲从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刚蒙蒙亮就扛着工具去木工房,晨露打湿他的裤脚,也打湿那杆插在腰间的墨斗。

父亲的木工房在村头老槐树下,是爷爷传下来的,木梁上还刻着爷爷的名字。房里堆着各种木料,松木的清香、柏木的醇厚混在一起,还有刨花燃烧后的烟火气,是我童年最熟悉的味道。墙上挂着《鲁班经》的手抄本,纸页泛黄,边角卷翘,父亲说是太爷爷传下来的,他没事就翻,上面的榫卯图谱早已烂熟于心。

我十岁那年,村里要修祠堂,族长亲自登门请父亲做主木工。祠堂是村里的根,梁柱门窗都得用最好的料、最严的活,族里老人反复叮嘱,不能有半点差池。父亲一口应下,从那天起,他吃住都在木工房,夜里点着马灯刨料,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尊沉稳的木雕。

我每天放学都去木工房,看父亲画线、凿榫、拼装。他手里的墨斗弹出直线,精准得像尺子量过,凿子在木头上游走,碎屑簌簌落下,转眼就掏出严丝合缝的榫眼。有次我问他,为什么不用钉子,又快又结实。父亲停下手里的活,拿起两块拼好的木件给我看:“你看这榫卯,一凸一凹,扣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不用钉子也能传几代。这是老祖宗的法子,不能丢。”他说话时,指尖摩挲着木件上的纹路,眼里闪着光。

祠堂的大梁要选一棵百年老松,父亲带着几个后生上山砍伐,回来后亲自刨削打磨。大梁上要刻“耕读传家”四个大字,族长说请镇上的先生来写,父亲却摆手:“我来。”他找出太爷爷留下的狼毫笔,研开松烟墨,在木头上凝神落笔。墨香混着松木香飘散开,那四个字笔力遒劲,带着几分古意。族里的老人们看了,都连连点头:“春眠这手艺,比他爹还强。”

祠堂快修好时,出了点小差错。一扇窗棂的榫卯稍松,装上去有些晃动。父亲发现后,二话不说就把窗棂拆下来,重新凿榫、打磨,直到严丝合缝才罢休。有人劝他:“反正不影响用,别费那劲了。”父亲却严肃地说:“祠堂是供奉祖宗的地方,也是给后人看的,活粗了,对不起老祖宗,也对不起自己的手艺。”

祠堂落成那天,全村人都来庆贺,鞭炮声响彻村口。父亲站在祠堂前,看着自己亲手做的梁柱门窗,嘴角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了细纹。族长把一块写着“匠心传家”的木匾送到他手里,那是父亲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父亲送我到村口,手里拎着一个布包,里面是他连夜做的一个小木盒,盒盖上刻着我的名字,用的还是榫卯结构,没有一颗钉子。“在城里好好读书,别忘了村里的根。”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语气里满是期许。

我在城里安了家,偶尔回乡,父亲还是守着他的木工房。只是他的腰杆不如以前挺拔,抡刨子的时候也慢了些,可手里的活依旧精细。他会给村里的孩子做木陀螺、木风筝,教他们认榫卯、用墨斗,嘴里念叨着:“这些老法子,得有人学才行。”

去年春天,父亲突发重病,住进了医院。我赶回去时,他躺在病床上,手里还攥着一块小小的木件,是个没做完的榫卯模型。见我回来,他把木件递给我:“还记得小时候教你的刨料吗?以后有空,多摸摸木头,别让老祖宗的手艺断了。”

父亲走的那天,是个春日的清晨,村里的老槐树刚冒出新芽。我们把他葬在老槐树下,离他的木工房不远。祠堂里的“耕读传家”依旧清晰,他做的木盒我一直带在身边,打开时,还能闻到淡淡的松木香和墨香。

今年清明回乡,我走进父亲的木工房,墨斗还挂在墙上,《鲁班经》躺在桌案上,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一堆新刨的木花上。我拿起墨斗,弹出一条直线,又拿起凿子,在木头上慢慢凿着榫眼。碎屑落下的瞬间,我忽然懂了父亲的名字。他不是“春眠不觉晓”的慵懒,而是像春日里的草木,默默扎根,用一生的坚守,把老祖宗的手艺和规矩,稳稳地传了下来。

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槐花香,仿佛又听见父亲的声音:“这是老祖宗的法子,不能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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