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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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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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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角兰与酒

巷口有棵老黄角兰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横斜搭着周记酒坊的院墙。树皮裂着深纹,摸上去糙得很。夏夜枝桠上缀满白瓣,一簇簇挤着,风一吹,花瓣晃悠,花香裹着气儿绕着酒馆门转。

酒馆木门是老松木的,边角被磨得发亮,挂着块褪漆木牌,“周记酒坊”四个字被晒得发淡,边角还翘了皮。门环是铜的,摸久了锃亮,有人推门时,“咚”一声撞在门框上,闷响混着屋里的米酒气飘出来。老周守这酒馆三十年,头发白了大半,额角眼角堆着褶子,双手常年泡在酒曲和米里,指腹泛着暗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米糠,搓两下都掉不下来。

每天天不亮,老周就起身。后院搭着棚子,摆着几口大陶缸和铁锅。他先把糯米倒进缸里泡,泡到米粒发胀,用手一捻就碎,再捞出来倒进黑铁锅。灶膛里塞柴,火柴一划,柴火噼啪烧起来,红火苗舔着锅底,蒸汽顺着锅盖缝往外涌,白蒙蒙的裹着米香,飘满小院子。等米蒸得软糯,他用木勺舀出来,摊在竹席上晾凉,再撒上酒曲,双手拌匀,动作轻缓,怕把米粒弄碎。拌好的米装进陶坛,坛口封上油纸,扎紧麻绳,搁在墙角发酵。过些日子启盖,醇香能顶得人往后退两步,酒液澄亮,舀起来时酒线细得像丝,落进粗瓷碗里溅起细碎的小泡,晃一晃,碗壁上挂着薄薄一层酒痕。

掌灯时分,阿桂准会来。她总穿件月白短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有时裤脚挽到脚踝,露出细瘦的小腿,沾着点泥星子。手里提个竹篮,篮底铺着块蓝布,刚摘的黄角兰码得整齐,花瓣沾着夜露,捏起来润润的,花茎上还挂着细小的绿叶片。“打半斤米酒。”她声音轻,像风吹过树叶,递钱时指尖沾着鹅黄花粉,落在深棕色柜台上,浅得几乎看不见,要凑得极近才能发现。

老周接钱时手指会顿一下,纸币叠好塞进铁盒,硬币扔进去“当啷”响。他掀开酒坛盖,米酒香裹着花香漫开,缠在两人衣角。持着竹勺舀酒,手腕稳,酒线不偏不倚落进阿桂递来的粗瓷瓶,满到瓶口时轻轻一提,刚好不洒。阿桂接瓶时,总会从篮里拣两朵最水灵的黄角兰,搁在柜台角:“熏香。”老周不说话,拾起来插进窗台的粗陶碗,碗里的清水映着花影,风从门缝钻进来,花影在碗底轻轻摇。

碗里的水每天一换,黄角兰也每天更新。有时阿桂来得早,天还没全黑,就站在柜台边看老周擦碗。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竹篮把手,老周擦碗的动作也慢下来,陶碗碰撞的轻响在屋里飘着,没别的声音。有回飞进只小蛾,绕着碗里的花打转,阿桂抬手扇了扇,袖口扫过柜台,带起一阵风,老周眼角的褶子动了动,没出声,继续擦碗。

十年前的夏夜,雨下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瓦上,噼啪响得让人心里发慌。阿桂抱着个襁褓站在酒馆檐下,头发被雨丝打湿,贴在脸颊上,额角渗着汗,混着雨水往下淌。孩子在襁褓里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涨得通红,小手攥着拳头乱挥。“师傅,能借点酒吗?”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孩子发烧,老法子说酒擦身子能降温,家里实在没辙了。”

老周正擦着酒坛,闻言抬头,见她嘴唇发白,抱着孩子的胳膊抖得厉害,裤脚全湿了,沾着泥。他没多问,转身掀开最大的酒坛,竹勺舀了满满一瓶酒,又从里屋拿了块干净棉布,叠得整齐塞进她手里。“拿去用,不用给钱。”阿桂愣了愣,眼泪唰地掉下来,砸在手背上,想说什么,最终只攥着布和酒瓶,深深鞠了一躬,抱着孩子冲进雨里,身影很快被雨幕遮了,脚步声越来越远,没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后来阿桂常来,有时带把自家种的青菜,水灵灵的,叶子上还挂着泥;有时拎半袋红薯,外皮沾着土,带着田埂的味;更多时候,就是两朵新鲜的黄角兰。她话不多,递钱、接酒、放花,动作熟稔,偶尔会说句“今天花摘得早,露水足”,老周也只“嗯”一声,却会在她走后,把花摆得更靠近手边,闲下来就拿起来闻闻,再放回原处。

有回阿桂来,竹篮里除了黄角兰,还多了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野菜。“给你尝尝,开水烫烫就能吃。”她把布包搁在柜台,老周接过来,摸着手感糙糙的,说了句“谢谢”。那几天老周做饭时,就抓把野菜烫了,就着米酒吃,觉得比平时香。

入秋时,黄角兰谢得快。阿桂再来时,竹篮里的花只剩一朵,花瓣边缘卷着,有点蔫,花茎也发了褐。“树快落光了。”她轻声说,声音比往常更低,接过酒瓶揣进怀里,没像往常那样站着等老周插完花,转身就走。蓝布衣角扫过巷口的碎石子,沙沙响,她走得不快,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走几步就抬手抹一下眼角。老周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转身回屋,那晚酒坊关得早,柜台上的花收进抽屉,剩的小半坛米酒凉了,香气也淡了些,他没热,就那么搁着。

冬天下雪时,黄角兰树枝桠光秃秃的,积着一层雪,像裹了层白棉。阿桂裹着厚棉袄来,围巾绕了两圈,脸冻得通红,鼻尖泛着亮。“我要去南方,孩子在那边安了家。”她递来个蓝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黄角兰,一片片压得平整,“泡酒里,香能存住。”老周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她的手,凉得像冰,想递杯热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拿起竹勺往她瓶里舀酒,舀得满满当当,酒液晃出几滴,溅在柜台上。“路上喝,暖身子。”她点点头,接过酒瓶揣进怀里,转身时,棉袄的衣角扫过门槛,雪沫沾在布包上,像撒了把碎盐。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酒馆,才慢慢消失在巷口。

阿桂走后,老周把干花泡进陶坛,白瓣浮在酒面上,慢慢吸了酒气,香沉在坛底,开坛时比往常更清冽。他还是每天蒸米酿酒,只是窗台的陶碗总插着新鲜黄角兰,是他自己摘的,虽然不如阿桂送的水灵,却也仔细摆好。有客问起,他只说“闻着舒坦”,客人笑着打趣“这花跟酒配得很”,他也不接话,低头擦着酒坛。

春去秋来,黄角兰树又开了六次花,落了六次叶。老周的头发更白了,背也驼了点,舀酒时手腕偶尔会抖,却还是能稳稳接住酒线。酒馆里的酒香和花香没断过,熟客都知道,周老板的柜台上总摆着两朵黄角兰,窗台的碗里也常年有花,问起就说习惯了。

有回刮大风,黄角兰树的枝桠断了一根,砸在院墙上。老周搬梯子,把断枝捡下来,劈成柴,塞进灶膛烧,火比平时旺,蒸出的米也格外香。他看着树缺口处慢慢冒出新芽,心里踏实了点。

第七个夏夜,老周正擦着柜台,铜环响得格外轻。门口站着个穿月白衫的老人,头发掺着银,眼角也有了褶,手里提的竹篮还像当年那样,铺着蓝布,里面盛着带露的黄角兰,花瓣润白,沾着花粉。“打半斤米酒。”声音依旧轻柔,指尖沾着花粉,落在柜台上。

老周抬头,见她耳尖还是有点红,像当年第一次来借酒时那样。他没说话,掀开酒坛盖,米酒香混着花香漫出来,缠上院外的黄角兰树。竹勺舀起酒,细酒线落进粗瓷瓶,满到瓶口时,他抬手顿了顿,像往常那样,没洒一滴。老人接瓶时,搁下两朵花,还是那句“熏香”。老周拾起来,插进窗台的陶碗,清水里的花影晃悠,风一吹,香气满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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