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

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人到中年，说不清楚大大小小的架究竟吵了多少回。

吵架的源头往往是生活中最最不值一提的琐碎，你一言我一语海浪般推波助澜，一浪高过一浪，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今天也是如此。

晚饭后，女人辅导五年级的闺女写作业。闺女数学一直不好，此刻还停留在一道求水缸里铁块体积的应用题上。女人坐在孩子对面，仍在苦口婆心地念叨：“铁块的体积=原来水缸空着的体积+溢出水的体积”…… 闺女眨巴着大眼睛，迷茫的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空洞。女人耐着性子翻来覆去讲了几遍，早已口干舌燥，她停了下来，端起一旁的水润了润嗓子，说：“自己琢磨琢磨”。

闺女打了个哈欠，迷茫的脸上开始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手里的铅笔不停地在一块黑色橡皮上戳来戳去。孩子不知道，她手里的每一下都仿佛戳在了女人的心上，就像那块可怜的黑橡皮，心底的柔软被硬生生插得千疮百孔。女人的耐心正一点点被消磨殆尽，此时此刻，她多么想放弃啊，她嘴里有一百句“恶毒”的话不听使唤地想要破口而出，“烂泥扶不上墙”、“猪脑子”……，可是她不能，她须得拼命控制住那张嘴。那是她的孩子啊，脆弱娇嫩的如花儿一般，不管她能不能解出那道该死的数学题，她都不忍心用心里那些“恶毒”的话语去攻击她，更不能放弃，一个母亲怎么舍得放弃自己的孩子呢？她能做的只有忍耐，拼命忍耐。

此时，男人横在沙发的榻上，手里抱着手机，正兴致勃勃地刷视频，时不时传来搞笑视频刺耳的笑声或是电视剧高亢的讲解声。虽同处一室，可这巴掌大的空间显然已被一道无形的“柏林墙”分割成了两个部分，另一半的战况丝毫影响不到他这里。

突然的沉默中，手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突兀起来。闺女的心思显然已经穿墙而过，从数学题被吸引到了爸爸的手机上，里面正在慷慨激昂地解说她最爱的偶像剧。闺女忍不住问：“爸爸，女主角死了吗？”

女人心底拼命压制着的小火苗瞬间被点燃，顷刻便成星火燎原之势，隐忍多时的火山彻底爆发。

愤怒的女人像一头发狂的雌狮，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她一把夺过男人抱在手里的手机，毫不留情地用力甩进了卧室的地板上。手机叽里咕噜一路翻滚进了卧室，躺在地板上却仍旧不喋不休地奋力解说着。新买的手机遭此飞来横祸，男人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查看，一边义愤填膺地吼着：“你有病吧？我招你惹你了？”

“你看不见孩子在写作业吗？孩子你不管就算了，还在这捣乱！成天只顾着自己！要看出去看去！”说完，女人转身回坐在椅子上，眼神凛冽地瞪着他，如同两把锋利的刀。

男人捡起手机，突如其来的引火烧身令他怒不可遏，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不由得提高了音调，近乎咆哮地嚷道：“你更年期了吧，真是有病！拿我撒什么气！”。面对男人的吼叫，女人心里积攒的委屈、心酸瞬间化作眼泪夺眶而出。

平日里吵归吵，闹归闹，女人的眼泪对男人来说就是杀伤性武器，再厉害的争吵在女人眼泪夺眶而出的一瞬间，男人都会缴械投降，以一个心疼的拥抱收场。他虽一向缺乏为别人考虑的能力，却心软。

然而，这次女人的眼泪并没有获得他的同情和怜悯，它们是秋日的细雨，初落地时像是一滴滴打落在了心尖尖上，足以唤起心底的无比怜惜，让人心疼，连绵得久了，便会不自觉地让人生出厌烦之情。它们开始令他厌烦。男人阴沉着脸抄起桌上的烟和车钥匙，咣当一声夺门而去。猛烈的关门声格外刺耳，楼上的小狗登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闺女一脸的不耐烦，皱着的两只眉头恨不得拧到一起，耷拉着脸拿起书走进屋里，啪的一声将书拍在了书桌上。

空荡荡的客厅只剩下独自流泪的女人。她再也无法忍受。一颗填满了委屈、心酸的心憋得生疼，及至刚才，它就那么生生被撕扯开一条条缝隙，于是，情绪的洪流开闸般一股脑儿宣泄而下……她开始像个孩子般任性地抽泣……

女人原本也有自己的事业，奈何家庭事业无法兼顾，只好辞职做了全职妈妈。她这半生似乎一直在自我牺牲。身后无人托举，独自一人把孩子拉扯大，个中辛酸只有自己能体会。她永远忘不了孩子小时候生病，她崩溃的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嚎啕大哭的情景，也无法忘记自己上下班赶着接送孩子把汽车当飞机开的样子。成了全职妈妈后，四十多岁的她更是每天拼尽全力跟孩子一起学习背诵刷题。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牺牲掉了自己的青春，到头来却连一点起码的理解都收获不到。

结婚前，她也是个孩子，是父母手心里的宝，现在却硬生生被生活打磨成了一粒铜豌豆。如今她看到新人结婚，脑子里最先闪现的念头竟然是：又一个可怜的女人即将跳进婚姻的火坑，要沦为生活的奴隶了，现在脸上笑得多开心，以后大概哭得就有多狼狈。与此同时，她又惊诧于自己近乎扭曲阴暗的想法，怎么会这样？自己曾经也是如此地憧憬爱情、向往婚姻。

他们相识于工作。女人第一天进入班组，就深深地吸引了男人。她像一株静静开放的昙花，恬静而优雅，自带冷漠和高贵。他一度不能自拔，目光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彼时，女人已经谈婚论嫁。男人不管不顾，疯狂地发动了攻势。最终，女人沦陷了，为此不惜和父母决裂。说起来，二人也算是历经千辛万苦才走进婚姻的殿堂。他们曾经是那么相爱。男人能吃苦，为她和孩子挣下了房子车子，靠双手换来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同时女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也让男人觉得无比温暖：上班前的热茶，干净熨帖的衣服，丰盛可口的饭菜，男人甘之如饴。

从什么时候两颗心开始互生嫌隙，甚至“相看生厌”了呢？女人停止了抽泣，开始绞尽脑汁回想，像解那道该死的数学题般苦苦整理思路。

是男人越来越理所当然地享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是啊，他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家庭生活里的一地琐碎从来不闻不问，把一地鸡毛都撇在了自己身上。女人突然开始好奇，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小世界，自己竟也从没想过尝试着去了解。自然多半是工作，他是不是在工作中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类似今天的“引火烧身”？定然是的，她在职场待过，职场如战场，人人如履薄冰。她从来没听他抱怨过，可却能从他下班接打电话的只言片语中感受一二。回到家的他永远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偶尔搞怪扭两下，带着那么点不正经。他不说，她也从来没问过。每天晚上她带孩子学习的时候，他更成了一个局外人。大概还是一个无法融入却不被允许发出任何声响的局外人。哼哼，她的脸上不由得挂出了一丝苦笑。他们各自为战太久了，彼此徘徊在各自的生活之外太久了。女人不禁有些懊悔，开始自责。是啊，生活本就如此，各自有各自的战场，谁也不比谁轻松，朝夕相处的两个人若是不能互相体谅，这生活才当真没有了一丝甜味儿。

九点了，女人开始担心，这家伙能跑哪儿去呢？大晚上还开着车。她越想越着急，坐立不安地频频向窗外打望，企图看见车灯的光亮或听见锁车的滴滴声。闺女垂着眼走出来站到女人面前：“妈妈，对不起！我以后多做练习。妈妈抱抱！”女人愧疚地把闺女搂在怀里，一脸心疼地说：“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发脾气。”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扭动钥匙的声音，男人一脸愧疚，像个犯错的孩子般窘迫地咬着嘴唇，扬起手里拎着的一袋炸串和啤酒，伸开双臂温柔地说：“媳妇，对不起，我带着好吃的回来给你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