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两岁时,我们终于攒钱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套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两室一厅。虽年代久远,却整洁干净不用装修,对于孩子尚小的我们无疑省去不少麻烦。
谁知住进来不足半月,敲门声便接踵而至——女儿贪玩,常无所顾忌地拍球、滑扭扭车,制造出各种噪音,一楼的阿婆不堪其扰。这个阿婆我是见过的,搬家时,阿婆就端坐在单元门口,仿佛一座银发雕像,不说话,目光却幽幽地射过来,跟随着我们进进出出。那目光落在我身上,整个人便像被施了咒,浑身不自在,还好女儿的一句 “奶奶好”及时解救了我。后来,尽管我不止一次地劝说,甚至斥责女儿,小家伙却当作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因此,阿婆三天两头上来敲门。以至于后来听见门响,我心头便不由地一紧,仿佛祸事临头。
怕什么来什么。这天,阿婆又敲响了门。这次除了我家,还有三楼和四楼——不知哪家的管线堵塞,导致一楼的厨房漏了水。
很快,我们找来了物业的维修师傅。师傅楼上楼下查看走访完,说是下水管线堵塞。老楼的下水管道是串联模式,上面任何一家管道堵塞,一楼都无法幸免,需要从一楼厨房往上进行疏通。疏通倒不是事儿,关键是干活时脏水污物难免会溅漏出来,一楼阿婆不同意从自家疏通,嫌脏,有味儿。师傅为难地说:“我刚刚解释了半天,跟老太太说不通,要不你们先商量商量,等说通了我再来。”
“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四楼的零零后挑着眉毛说,“搁哪儿都是从一楼疏通,老太太事事儿的,我找她去!”
很快,便听见了楼下的吵嚷声。
我推开门,四楼正往上走,嘴里还念叨着“给我等着”。见我出来,一把拽住,骂骂咧咧地说:“一说就吵起来了!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跟这上岁数人说话都费劲,嫌堵还不让疏通,这下没治了!”
三楼也下来了,犹豫着提议:“要不咱三家出钱,不让她出钱了。”又有些难为情地说:“不过要说你们去说,这老太太我可惹不起。”
我想了想,说:“这事儿还得好商好量,你们上班去吧,一会儿我去说说试试。”
其实,我的心里也直打鼓,阿婆平日就对我们意见颇多,况且自己本也不是那种能言善道的人。可阿婆已经把水闸关了,即便吃喝用水可以提前存用,可女儿还小,每天要没完没了地洗洗涮涮,根本离不了水。这么拖着不是办法,事情最终还得解决。
收拾完,我抱着女儿下楼。阿婆有些不情愿地开了门,脸上依旧阴沉沉的。女儿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奶奶!”阿婆的脸色有些缓和,礼貌性地将我们让了屋。
我环顾四周,家里收拾得利索干净,坐在轮椅上的阿公正在安静地看电视。阿公望过来,我打个招呼。阿公点点头,抓起桌旁的桔子,对怀里的女儿说:“宝宝快下来吃桔子,别让妈妈抱着了。”
女儿试探性地看看我,我放下她,说:“去吧。”女儿蹒跚着跑了过去,好奇地围着阿公的轮椅转来转去。阿公也不恼,反而笑着说:“宝宝呀,这可是爷爷专属的大号玩具车!”
片刻功夫,女儿便和阿公熟稔起来。阿公也好似做回了老小孩,抱着女儿一起坐在“玩具车”上在客厅里转圈圈。
阿婆适才紧蹙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松了松,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随即又换上一副略有些难为情的神色看向我:“不是阿婆不讲理,我年纪大了,收拾起来就很费力,老头子又是这么个情况。唉!早上四楼小丫头还恶狠狠地威胁我们说‘你们给我等着’,老头子当时气得心脏病都犯了,我这心里也是憋着一口气……”
我说:“阿婆,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四楼也没有坏心思,直脾气的一个人,估计就是话赶话而已。您看这样行不行,疏通管道的钱我们三家出,完事我帮您收拾。事情总得解决,不能总让它漏水。”我转头看了一眼和阿公玩得不亦乐乎的女儿,笑笑说:“不瞒您说,我家里已经攒了一堆孩子的脏衣服要洗。”
阿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是个体谅人的好孩子,阿婆也不是那是非不分的人,那让师傅来吧。”
漏水事件解决之后,楼上楼下又恢复了平静,大家各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很少来往。实话讲,我不善交际,更不喜交际,有时甚至觉得老死不相往来也不错,没束缚没瓜葛,对自己对别人都好。搬来后经此种种,更加剧了我的防备心理,尤其对上了年纪看谁都不惯的中老年人,唯恐避之不及。
那次以后,阿婆上来敲门的次数明显变少,不过偶尔碰见还是会问女儿:“宝宝,昨晚是不是又在家里滑滑板了,我可听到喽。”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宠溺。女儿总会乖巧地应答、道歉,转身便抛诸脑后。
一天上午,我带女儿玩完回家,发现阿公正站在门外。一楼有两层台阶,轮椅在台阶下,此时的阿公却定格在了一层台阶上,两只手死死地抓住栏杆,左脚半抬着,脚尖点在地上,右腿倒是实打实着了地,却担负起整副身体的重量。阿公一米七八的样子,并不瘦弱,但显然有力气却用不上——他使唤不动那条无法着陆的左腿。第一层台阶明显已耗费了阿公的大部分气力。
我赶紧上前,搀起阿公的胳膊。阿公不好意思地说:“没事,你们先走,我不着急,慢慢走,一会儿就上去了。”
“没事阿公,我扶你。”我安慰他。
“你阿婆推我到外面晒太阳,八成又把我给忘了,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好在我有钥匙,就是进来费点劲。年纪大了,给你添麻烦了!”阿公无奈地笑笑。
我将他扶到屋里的沙发上,笑笑说:“您别客气,谁还没个老的时候。”转身又将轮椅搬进来,才牵着女儿上了楼。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去就再没放心上。
后来,女儿入了托,我也终于能找个工作,只是如此一来,我便开始了来回奔波、追风赶月的生活。幼儿园放学早,接女儿很是费劲。三天两头请假的我令老板很是不满,但无人帮衬的我没办法,只能死皮赖脸地一边请假,一边心里计算着大概已为期不远的被辞退之日。
一个周末,阿婆喊住我,问:“你是不是上班了?”
我心里又一紧,迟疑地回答:“是的,怎么了阿婆?”
阿婆说:“那天你接完小宝从门口过,我正好听到你讲电话。上班不自由,你时间要是来不及的话,我帮你接送宝宝吧!反正我没什么事,托儿所在咱们小区,也不远,接回来就在我家玩,等你下班来领她上楼就行。”
先前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瞬间被阿婆雪中送炭的暖意融化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直冲眼底,视线瞬间模糊,几滴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阿婆一下子慌了神,紧张地说:“怎么还哭了呢?”
我抹掉眼泪,委屈地说:“阿婆,你不知道,我本以为孩子上学了,自己终于能踏踏实实有份事做,没想到却因为接送孩子天天迟到早退,被老板说,被同事嫌。唉,太难了!”
阿婆感慨地说:“唉!你是个好孩子,看着你天天这么奔波,一边上班一边带小宝,我就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拉扯孩子没人帮衬的日子真是难熬啊!”
可我还是心有疑虑,毕竟阿婆曾数次上楼敲门,担心他们无法忍受女儿的吵闹。
阿婆说:“到我们这把年纪,早就将日子过成了白开水,没滋没味的。说是年纪大了怕吵怕闹,一次次地敲门,看起来像是找茬,其实那‘茬’倒不如说是给自己找的乐子。所以,接小宝我也有私心在的。你没看那天老头子跟孩子玩得多开心!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看护小宝,把小宝当成自己的亲孙女。”
我语无伦次地道着谢,可心底却分明感到,任何话语在这份厚重的温暖面前,似乎都显得轻飘和多余。
接下来,阿婆絮絮叨叨讲起了她的一生。
阿婆有两个儿子,全靠自己一手拉扯。年轻时要一边上班一边照顾俩孩子,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锁在家里。大儿子调皮,从窗户偷偷跑了出去,不想却出了车祸,小小年纪当场离世。二儿子如今常年出差,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只剩老两口相依为命。
阿婆说:“自己走过的路就不忍心看你们再走,能伸把手就伸把手。老头子还总叨念起你扶他上楼的事……”
后来,我再没为接送女儿操过心,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阿婆,却为我筑起了一道无比坚实可靠的后盾。女儿也越来越依赖阿公阿婆,甚至幼儿园亲子日都执意要阿婆代我参加,而阿婆也总是一脸宠溺地满口答应。有时一大早,阿婆还会敲响门板,或递进来一盘热乎乎的馅饼,或端过来一碗香喷喷的八宝粥。阿婆说:“做多了,反正我们上年纪也吃不动,你早起赶时间,就别开火了。”而我每次去超市菜场,也总要先问阿婆一嘴:“阿婆,要不要带什么东西,我一起带回来。”
在漫长人生里的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彼此,把单调的日子描绘成了一幅有温度有色彩的画。四楼好奇地问我:“老太太怎么单对你那么好?”我想了想,说出五个字:“人心换人心。”
转眼间,除夕又至。女儿双手高举着春联敲响一楼的门:“奶奶快开门,我的春联写好了!咱们贴春联吧!”门内立刻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门开了,小小的身影瞬间被裹进那份浓浓的爱里。这扇曾让我心头发紧的门,此刻正大敞着,迎接属于我们的,微小而坚定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