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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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清晨，都是我与女儿之间无声的战场。
六点半的第一次呼唤还带着温柔，六点四十的第二次已染上焦灼，到了六点五十，催促的声音便成了鞭子，每一声都抽打在安静的气氛里。闺女裹着被子蠕动两下，像只迟迟不愿破茧的蚕。初中生的睡眠似乎永远不够，可我除了催促，别无他法。
又是一个充斥着起床气的早晨。闺女披头散发坐起来，眉头拧着个疙瘩，没好气地一把将脸上的碎发用力扒拉到脑后，半闭着眼睛地走进了厕所。我收起唠叨，言语之间处处陪着小心。结果还是在梳头的时候不小心扯到了头发。闺女“哎呀”一声，猛地将头扭到一侧，不再让我动手。闺女随我，一头重发手攥都攥不过来，越梳不好越是火大，来回倒了两次手，最终气急败坏地拿起桌上的皮筋胡乱将头发捆住。眉宇之间那朵拧起来的疙瘩像是拧在了我的心上，心里不由地燃起一团火来，呼呼直往上窜。我拼命压制，转身走进厨房，宁可面对锅碗瓢盆。直至迈出家门，闺女没再和我说一句话。
这就是每天早上的日常，像一个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肃杀沉闷的气氛足以致命。曾听别的家长说“青春期的孩子，狗都嫌弃。”彼时我不以为然。我们那个年代，哪有什么青春期，早早便懂得父母的不易和生活的艰辛。
直到那天的争吵突然而至。周六，闺女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起床后不慌不忙吃东西，一会儿又悠闲地拿起手机刷视频，之后便传来闺女没完没了的鹅式笑声。我在厨房忙午饭，瞥了下钟表，马上一点钟，于是喊了一嗓子：“别看手机了，赶紧写作业吧！三点还得去学书法，要不这一天啥都没干就过去了。”十分钟后，闺女见我走出厨房要催她，赶紧说：“马上，看完这个。”直到我炒完菜端出来，闺女手里还抱着手机。我一时火起，开始数落。闺女委屈：“我不就今天看看嘛，难道周末也不能放松放松吗？”我压住火气跟闺女摆事实讲道理：“晃晃悠悠今天一天就过去了，作业就要拖到明天，咱自己那些题就又没时间写，拉开差距不就看作业以外谁下的工夫多吗？”闺女对我的喋喋不休很不满：“我心里有数，不用你管。”刚刚被拼命咽下的怒火突然燎原般杀了回来：“不管你，你能有现在的成绩吗？你扪心自问，靠你的自制力，你能管好自己吗？不得一天天刷手机吗？”一个个问句不假思索，从我嘴里脱口而出。随后撂下一句：“再看我从楼上给你扔下去！”闺女蹭地站起来，负气地说了一句：“你要是把它扔下去，那我也跳下去！”一瞬间，我的大脑处在了濒临宕机的状态。一颗心被噎得生疼，所有的情绪堵截在那里，等待泄洪。我不再说话，转身走进厕所，顿时泪如泉涌。我坐在马桶上，拼命用手抹掉脸上的泪，却怎么也擦不完，难过，委屈一股脑儿涌了出来，我开始嚎啕大哭。
老公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言不发，默默关掉了手里的电视剧。闺女推门走进来，嗫嚅着说：“妈妈，对不起，你别哭了。”说着下意识想要抱住我。我心里的难过却怎么收也收不住，喉咙的声音都连带着颤抖：“我真的好难过，我要出去透透气。”于是闪身躲开。
寒冷的冬天，呼啸的冷风瞬间扫干了我脸上的泪，留下两个红肿的核桃般的眼睛。我要去哪里呢？我能去哪里呢？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着，仿佛只带出了一副空洞的皮囊。抬眼望见“西北发廊”的招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里。内心突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剪不断理还乱，既然烦恼去不掉，干脆剪掉这三千烦恼丝。
大约因是午后，店里空无一人。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镜中自己明显哭过的样子，低沉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决绝：“简短，能剪多短剪多短。”理发师跟我年纪相仿，语气轻柔，不紧不慢：“养了这么多年的长发，舍得吗？”我没说话。理发师轻轻解开捆绑长发的皮筋，说：“这是我理发这么多年遇到的最多最好的头发，养了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他说的是头发，我想到的却是闺女。
当然辛苦。我曾因无法兼顾孩子而舍弃工作，放弃了自己好不容易闯下的一片天，每天从学习到生活，一颗心全铺在了孩子身上，现在人家却不领情，不让我管……心底刚刚平息的波澜却被几句轻柔的话语再次吹皱，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理发师递过一包纸巾，什么都没问，自作主张地说：“这样，我先给你打打薄，打完薄就轻松了。”剪刀在头顶发出“咔擦咔擦” 的清脆声音，一下下像剪在捆绑内心的绳索上。我长出口气，说：“养大个孩子可太难了……管松了不是，管严了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理发师说：“总来理发，我记得你闺女。我孩子比你家大几岁，我原来就管得严，爱唠叨，后来发现，话说多了，孩子反而听不进去了。”弄清前因后果，理发师打开了话匣子：“这个时期就是这样，自控力差却还敏感易怒。咱们做家长的就得少唠叨，多站在孩子的角度考虑问题。现在的孩子也不容易，在学校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回到家还有家长布置的任务等着，几乎没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发泄情绪的途径和出口又少，也很辛苦的。咱得减少控制欲，给孩子留出自个长大的空间来，把目光多往自己身上放放，咱们不光是家长，也得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不是？”
随着碎发簌簌落下，一种奇异的轻松感自头顶蔓延开来，像是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担，整个人都变得清朗起来。我忽然意识到，那被剪断的，是我自诩的以爱之名的层层捆绑。我已忘了多久没有过自己的生活。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闺女跑过来抱住我，带着些许撒娇的口气：“妈妈，对不起。”这一次，我没有闪身走开，而是稳稳接住了这个大大的拥抱。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开始跑步、看书。从开始的一公里，到后来的三公里、五公里，从配速十一分到十分、九分，从一本书到整整一架子……专注于自己的日子里，我们彼此都过得轻松起来。少了束缚捆绑，少了监视催促，闺女反而表现地越来越像个大孩子，对自己的时间也开始有了规划。我的五公里跑步打卡后面，出现了来自闺女的留言：妈妈，你好厉害，高考八百都没跑下来，现在居然能跑那么远，向你看齐！
看着这句话，我不禁哑然失笑。是啊，自己并不曾多努力多完美，又凭什么苛责孩子完美无瑕。一直以来，又或许我是在把自己一路走来的遗憾与不甘，强加于孩子，企图在孩子身上弥补和实现，却忘了她只是她自己，另一个新鲜的不一样的个体，可能不完美，却独一无二。
那天深夜，我正沉醉于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时，闺女循着灯光出现在门口：“妈妈，你那本书能给我看看么，我也想看……”此刻，我终于明白：最好的说教，原来是行动本身；而最有力量的爱，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放手。不过，我亲爱的孩子，请放心，在你真正需要我的时候，我永远在你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