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土地的执念,是刻在文化基因里的深层眷恋,是贯穿生死两端、跨越千年岁月的精神图腾。这种执念无关功利,只为在广袤天地间寻一处归属,让生命的开端与落幕,都能扎根于一方安稳的泥土。
这份执念,首先源于文化信仰的滋养。上古神话中,后土娘娘执掌大地繁育、农业丰稔与幽冥亡魂,与玉皇大帝并称 “天公地母”,受万民敬仰。在古人的宇宙观里,天为阳,地为阴;天主运化,地主承载,土地不仅是生存的根基,更是灵魂的归宿。“生有地,居有屋,死有墓” 的朴素愿景,便由此生根发芽,成为中国人与生俱来的生存期待 —— 活着时要有立足之地,安身之所;离世后亦需一方净土,长眠安息。
然而,土地的归属从来都来之不易。地球陆地虽占总面积的29%,可真正能为己所有、安心栖居的土地,古往今来皆属稀缺。“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句流传千年的感叹,道尽了古人对土地与居所的渴求与无奈。清代史料记载,居京汉官中拥有房产者不足23%,许多官员需将三分之一的俸禄用于租赁宅院,纵使身居高位,也难圆 “居有屋” 的心愿。这种现实的窘迫,让 “生有地” 的愿望愈发珍贵,也让人们对土地的执念愈发深沉。
生而有房的期许难偿,古人便将这份执念延伸至幽冥之地,“死有墓” 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土地确权。西安乾陵博物馆藏《孙胜墓券》,便是这份执念的鲜活见证。碑刻中,嗣子孙祐为父置地修墓,以 “东至青龙,西至白虎,南至朱雀,北至玄武” 的四方界定,明确墓址范围;以 “内方勾陈,分掌四域,见者岁月,保者日时” 的庄严誓愿,祈求地权稳固;更以 “倘有无名小鬼,失位诸神…… 勿犯宪条,保全躯于幽所” 的警示之语,守护墓址安宁。这份对阴间土地专属权的郑重宣告,与阳世的地契别无二致,尽显中国人对 “土地归属” 的极致重视 —— 即便身处幽冥,也要有一方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
羊角哀与左伯桃的传说,更将这份执念推向了极致。危难之际,左伯桃舍命相助,让羊角哀得以生还;富贵之后,羊角哀得知义兄之墓遭荆轲魂魄逼迫迁址,竟自刎于墓前,赴阴间为兄复仇。最终,荆轲墓震裂,白骨曝野,左伯桃之墓得以安宁。这个悲壮的故事,不仅歌颂了生死与共的友情,更印证了古人对 “墓址安宁” 的守护决心 —— 土地的归属,既是阳世的权益,也是阴间的尊严,不容侵犯。
古人期盼 “见者岁月,保者日时”,渴望地权能千秋万代,与天地共存。可时代流转,世事变迁,现代法律规定墓地使用权仅为二十年,到期未续费便面临 “失位” 之虞。这份古今差异,看似是土地权益的变化,实则是文明演进的必然。然而,那份对土地的眷恋与敬畏,那份对 “归属” 与 “安宁” 的朴素追求,却从未随岁月消散。
从后土娘娘的信仰到《孙胜墓券》的誓约,从清代官员的租房之困到现代人的置业之求,中国人的土地执念,始终围绕着 “根” 与 “安” 二字。土地是生命的根基,是乡愁的寄托,是灵魂的归宿。这份刻在骨子里的执念,早已超越了物质层面的需求,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一种精神传承,在华夏大地的每一寸土壤里,绵延不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