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东乡的原始森林,是造物主馈赠的宝藏。植被葱茏如绿毯铺展,野果杂陈似繁星点缀,而在众多山货中,最让我魂牵梦萦的,当属那一颗颗裹着刺衣、藏着甜香的板栗。
我家坐落于群山中的小盆地,四周青山环抱,漫山遍野皆是栗树。每到夏末秋初,暑气渐消,秋风送爽,栗树的枝叶间便挂满了青绿色的刺苞,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刺猬,在阳光下透着成熟的讯息。这时节,我们一帮小伙伴便迫不及待地背上背篓,攥着长短不一的竹竿,呼朋引伴地往山上跑。抵达栗树下,大家分工协作,胆大的爬上低矮的枝桠摇晃,力气大的举着竹竿猛力敲打,“砰砰” 声此起彼伏。刺苞应声从枝叶间坠落,砸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们顾不上刺苞上的尖刺,踮着脚冲过去,抬脚 “刺溜” 一碾,坚硬的刺苞便裂开缝隙,一颗颗褐红油亮的板栗、锥栗滚了出来,带着山野的清润气息。来不及细品,便抓一把塞进嘴里,牙齿轻轻一磕,脆嫩的果肉便在舌尖化开,清甜中带着一丝微涩,那是独属于山野的原味,一场酣畅淋漓的饕餮大宴,就在林间悄然上演。
后来上学了,课业渐忙,再也没时间上山打板栗。父母心疼我们馋这口,每到丰收季便会采回满满几筐刺苞,摊放在阁楼上晾晒。闲暇时,我总爱跑到阁楼,蹲在刺苞堆前“开盲盒”—— 板栗易生虫,剥开刺苞前,谁也不知道里面的果实是饱满完好,还是已被虫蛀得空空如也,全凭运气。若是开到完好的板栗,便如获至宝,揣在兜里,时不时摸出来剥一颗,那股子绵密香甜,能甜到心里去;即便开到空壳或虫蛀的,也不气馁,转而期待下一个 “惊喜”。
板栗是种极具反差感的坚果,藏着大自然的巧思。栗树本身高大挺拔,是妥妥的成材乔木,木质坚硬致密,纹理清晰美观,不用上漆便能呈现天然的温润光泽,是乡下打制家具的首选。小时候家里的八仙桌、衣柜,便是用栗木打造的,摸上去光滑细腻,历经岁月侵蚀仍坚固耐用,据说能传好几代人,承载着一户人家的烟火与记忆。
而栗树的果实,更是将“反差” 演绎到了极致。为了守护果肉,它裹上了布满尖刺的 “铠甲”,这在山货中并不多见。同为坚果,核桃的外皮有毒,汁液沾手便迅速变黑,难以洗净;银杏的果肉不仅有毒,还带着刺鼻的恶臭,令人避之不及。唯有板栗,虽以尖刺护体,却在成熟后自动裂开缝隙,方便山雀、松鼠取食,算得上是 “面恶心善”。更令人称奇的是它的花束,每逢春日,高大威猛的栗树枝头,便会垂下一串串淡黄色的絮状花穗,形似槐花却更显纤柔,像小家碧玉般娇羞可人,在风中轻轻摇曳,与栗树挺拔的身姿形成奇妙的呼应,甚是有趣。
于国人而言,栗树更承载着深厚的文化意蕴,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诗经・东门之墠》中写道:“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及?” 古老的诗句里,栗树成了爱情的见证,树下的家室,藏着相思的情愫。它更象征着传承与生机,远古时期,有巢氏为躲避猛兽,“昼食橡栗,暮栖木上”,在蛮荒岁月里,正是板栗这类易储存、能果腹的果实,为人类的存续提供了重要支撑,堪称文明的 “救命粮”。
追溯历史,板栗的身影亦频繁出现。嬴政初即位时,燕国使者以燕山板栗为贺礼,敬献于朝堂;后来始皇修长城,渔阳郡的燕山板栗因长城庇护,得以繁衍生息,成为历代皇家追捧的贡栗。到了唐代,太宗东征高句丽,途中粮草匮乏,军心涣散,李世民下令蒸栗为食,将士们食后士气大振,板栗也因此得名“河东饭”,被赋予了提振军心的寓意。
如今离家多年,再也吃不到山野间现摘现吃的板栗,市面上的板栗虽也香甜,却总少了几分林间的清润与童年的滋味。但每当秋风起,栗香飘来,那些与板栗相关的岁月片段便会涌上心头—— 林间的欢笑声、阁楼的 “盲盒” 时光、栗木家具的温润触感,还有那些藏在诗句与历史中的故事,都化作一缕缕栗香,萦绕心间,成为生命中最温暖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