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像发黄的叶子在记忆树上不断地凋零,零落成泥,无影无踪;有些事,却像秋天未摘的柿子,鲜明地悬挂枝头,久久不落。少年时的年味就是这样。
准确地说,记忆最深刻的是1963年到1965年间度过的几个大年。
我的故乡在里下河的扬州宝应县城东南农村。那年头,刚下冬月甚至秋末,女子们就为过年做衣服、鞋袜了。在我家,一家大小8、9口人衣服、鞋子的剪裁、缝纫、纳千层底,都是母亲和大嫂两双手,在不出工的雨雪天,或夜晚的小煤油灯下,千针万线地完成的。不独我家,村里妇女、姑娘们随手带着碎旧布料做的千层底、针拔,一只手指套着顶针出来串门、谈天,一边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不时将针尖在抹过茶籽油的头发上擦几下,是庄上常见的一道风景。
冬月里就有人家着手准备过年的美食,抓鸡、撵鸭,买鱼、打肉,腌制鸡鸭、腊鱼、腊肉,修树、刨树根,备足劈柴、烧草。富裕一些的人家还杀猪宰羊。俗人的很多快乐都建立在动物的牺牲之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一进腊月门,忙年这台大戏就紧锣密鼓地正式拉开序幕。从“忙年”这个词的流行,就足见此刻乡亲们心中富有带着一点辛苦的甜蜜、夹杂几丝烦恼的愉悦。我辈寒假作业不多,大部分工夫都参与忙年,甭提有多兴奋了。“大人望种田,伢{方言音xiá}子望过年”,过年是肉体与心灵的一场盛宴啊!
送灶前,我跟二哥先给房子“掸尘”。头脸包起毛巾,只露出两只眼睛,把高粱穗的扫把绑在竹竿上,对墙壁和屋顶,角角落落,仔细地扫抹一遍,等于一年一度给房子洗个澡,让它也干干净净迎新春。然后,人去芦村镇的澡堂子“奢侈”一把。那时,几乎一年才进澡堂子一次,虽说池水已经灰稠稠的,像新铁锅烧出的米汤,却丝毫不影响我快乐的心情。
冬月末腊月初,许多人家浸糯米,熡炒米、舂糯米粉了。
熡炒米是要请师傅的。他带技术、工具和沙子,主家准备好大锅和柴草,浸酥、淋干糯米就行。那时,炒米师傅很吃香,一家家排队等着他呢!他一到门,家里立刻着人烧锅。锅里的沙子达到一定的温度,师傅便倒进适量的糯米,操起长柄大铁铲翻炒起来。我偷空子站在旁边观望,但见糯米雪白,沙子乌黑,铁铲翻动,黑白混杂,画面十分醒目。眼看着热气升腾,眼看着糯米膨胀开花,锅中渐渐胀满,香气四溢。如果刚做完豆腐,留了豆浆,这时热上一碗,泡上才出锅的炒米,加一些油炸面果,充饥解渴去馋,那滋味,斩死咧①!
炒米丰足时,母亲会用小口米坛保存起来,除自家方便取食,还用来待客。它能带着年味旅行,一直踏进夏季的门槛。
舂糯米粉比熡炒米要麻烦一些。全庄近百户人家,只有两台碓,只好各家轮流,夜以继日。谁家没有闲人排队,就把装了糯米的笆斗、米箩放在那儿,一溜能排出十几只,无论搁多久,不会少一粒米。舂碓是一种机械重复枯燥无味的劳动,但大人们脸上却漾溢着乐此不疲的喜悦。每当我协助踏碓,一边抱怨要舂到多晚的时候,总要被在石臼边拿箩筛筛面粉的母亲抢白:“霞子不懂事,有得舂日子才好过呢!”
糯米粉主要用来烙黏饼(也许叫年饼),蒸大糕,搓圆子。
湿糯米粉可以直接烙黏饼。滚水和好面粉,做成一个个碗底大孩子手掌厚的生饼,贴进烧热了不绕油的铁锅,捂上盖,文火烧两三分钟,就闻到悠悠饼香。揭盖一看,饼间的缝隙消失了,一个个长大增高变胖,宣白可爱,挤挤嘎嘎,满锅像绽开大朵的栀子花。一阵阵热香扑面入鼻,让人垂涎。我拿过一只小柳匾,搭在锅台上,承接母亲铲出锅的熟饼,再把它们排列在一只大柳匾里,或者柴簾上,顺手拿起一只大快朵颐。一口入嘴,有些烫人,一边吹气一边不停地翻动舌头,感觉黏乎乎热烘烘的惬意。
记得蒸糕也是要排号等师傅上门的,因为师傅只有一位,工具也只有一套。他先把糯米粉兑上约四分之一的籼米面,加适量的冷水搅拌。水分和出笼时间的掌握,是他的看家本领。搅拌好米粉,就分批装模。一副模子是上下两块方板,加一个有24个方格的木框。屉板放上笼布,布上搁好木框,然后往里面填装搅拌好的米粉。屉板有6到8块,木框和刻有阴文字的上板只有各一片,压好一屉板生糕,就取出来的。待做好一笼屉子,就把排列着整整齐齐的生糕的板屉,一层层放进方形蒸笼,用武火猛催。等半小时左右开盖出笼的时候,热气腾腾,甜香诱人,透过渐渐散开的蒸气看去,一块块年糕雪白如羊脂玉。这时候品尝,味道最佳,咬上一口,热和绵软,口水涌泉一般出来亲和它,咽下肚去,全身酣畅。
我不能光顾喂自己的馋嘴,得赶紧和二哥把热糕铺到簾子上去,不然,凉了就会粘在一起。这时,我才注意欣赏糕上面的文字,都是旧社会传下来的吉利话:“一品当朝、双喜临门、三星高照、四时如意、五子登科、六六大顺”等。有的显然很背时了。我不管这些,连它们一起吞下肚去,快活似神仙就好。当然,我不会忘记给祖母送去几块。
那些日子,只有祖母一个人是清闲的。她年逾古稀,裹着小脚,吃斋多年,对传统的年已经司空见惯,尝遍了年味,味蕾与情感一起退化了;或许进入淡定从容的人生阶段,对热闹的生活已意趣阑珊。但她也没有完全闲着,而是用她自己的方式迎接新年:独自坐在小草屋里,掐着3寸长的麦秸念佛经。念罢一遍经,她会来到堂屋,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一家人忙碌。她戴着深蓝布头巾,头巾边露出几缕闪亮的花白头发,脸上是风轻云淡的满足。那时,我并不觉得她坐在一旁有什么意义。她不在了,我才感觉到有些凄凉,觉得家中缺少了一种踏实与祥和。
她也不是概不问事。看熡炒米、蒸糕时间久了,她会慢悠悠地提醒一句:“烟囱要泼水了!”因为熡炒米、蒸糕都要武火,许久不停,烧得烟囱火烫,浓烟常常夹着火星冲向空中,尤其是漆黑的夜晚,点点火星在屋顶飞舞,飘落在麦草屋面上,有些触目惊心。听见祖母的话,父亲就去往烟囱四周的屋面泼一遍水,以保无事。
除夕晚上,有一场几乎全家动手搓圆子的热闹场景。和面是力气加技术活,由20岁出头的大哥承担。他把玻璃罩子灯捻到最亮,在堂屋放下两条长凳,搁上一只夏天洗澡用的长木桶,倒进十多斤已经晒干的糯米粉,堆成火山口形状,等大嫂烧好开水,母亲用铜盆舀过来,慢慢地倒进“火山口”,大哥已经脱去棉袄,拿一双筷子从“火山口”中心开始,飞快的顺时针旋搅,渐渐向外围扩展。估摸水量够了,他就抹下筷子上的面粉,两手反复挤压、折叠、揉搓面块,直到完全均匀,合成一个面盆大的面团,用湿毛巾覆盖。然后切下一块,搓成香肠状,再切成一个个面蒂,给父亲、大嫂、二哥和我搓成元宵。5、6岁的大妹妹也来凑热闹,搓出来的却是奇形怪状的面疙瘩,往往引发一阵笑声。这时,屋外寒气逼人,大哥却满脸是汗,头顶的热气和屋内的水蒸气弥漫一片了。
小圆子(无馅心元宵)、大圆子(有芝麻粉加糖,或者猪油加糖、或青菜豆腐干咸肉丁的元宵)都搓好了,父亲还要拿预留的面蒂做“子孙饼”。它是由大小不一烙熟的饼组成,从碗口大渐次到碗底小,用筷子串起宝塔型一摞,每摞5只,计三摞,供在堂屋正面靠墙壁的“老爷柜”上,以此敬神、祭祖,大概是祈求多子多福,人口平安吧!
“老爷柜”西头还有一样特别的供品,如今很难见到了。那是送灶当天煮一大锅糯米饭,小心地把饭盛出后留下的一整块“元宝锅巴”。“元宝锅巴”用文火烙脆,铲出时保持完美的锅形,放在供桌西端,放入一些新鲜松枝,在红烛映照下,闪着赏心悦目的金黄和苍翠。它象征着黄金万两、松龄鹤寿,也可能含有“丰衣足食不受饥寒”的寓意。
由于初一到初五不能动刀,所以,到除夕这天,5天年的饭菜全都准备齐全了。为此,母亲是最忙碌的人,她要提前几天做好豆腐;要烧好鱼肉鸡鸭,煮熟配红烧肉的萝卜、茨菇,洗干净蔬菜,备下百页、面筋、豆腐果、粉丝;要煮起早餐吃的盐水豆腐、黄豆、蚕豆、花生。嘴头子小吃嘛,就是炒自种的葵花籽、瓜子了。
那阵子,全村家家忙得兴致勃勃,房里屋外热气腾腾,各种香气飘溢在村中让人陶醉。人们欢声笑语不断,猫狗高兴得发颠,地洞里的老鼠怕都在歌舞呢!
说到这里,好像忙年就是为嘴而忙似的。不错,民以食为天,过节吃当先,但也不限于吃。农民要趁过年大大放松一下疲累的身心,尽情地吃喝玩乐,却不可或缺对家人、亲戚的安抚与慰问,对亡人的哀悼和纪念,对神灵的叩拜与祈求,对新年的希望和祝福。
比如,除夕早晨,母亲总会煮一锅稀溜溜的纯碎米稀饭,给全家当早餐,并美其名曰:“千岁粥”。我不喜欢这早饭,觉得它无滋无味,但既然吃了能长命百岁,还是会埋头喝上两碗。
除夕白天,我有一个任务,就是给大哥或二哥打下手,贴春联。春联都是大哥写的。他小时候下苦功练过几年毛笔字,正楷、行书都写得有模有样。母亲曾经端出一箩筐他写的寸许见方的正楷字纸片,向我展示他练字的劳绩。有许多年,本庄大部分人家的春联都请大哥代笔。我没事就去看他写字,帮忙拉纸,把写好的放到地上晾着,一家家分开。那时春联的内容都比较进步,堂屋门一般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或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门的正联里侧还有一小幅副联,上书“开门大吉”。门楣上是一条狭长的横幅,一看就知道是旧时成句:“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后来改成了“毛主席万岁”。锅屋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早先则是:“煮白米饭,烧青菜汤”。灶壁上的“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几年后变成了“岁岁平安”。门楣贴的5张风钱,通常是跟上门推销的货郎买的,里面刻着“毛主席万岁”或“红梅报新春”,旧时多是“福禄寿喜财”。当然也有自己裁了红纸写上字的,只是没有雕刻镂空的飘逸好看。
除夕中午还得敬土地老爷。村中桥头当时有座古色古香的土地庙,庙内只有一尊泥塑土地爷,和真人差不多大小,被烟火熏得黑古溜秋,仿佛是从非洲调来任职的。供台上的小香炉平时残灰冷灶。到了除夕,他就非常走时了:门口竖起一些斗香,香炉终日香烟缭绕,台上罗列着不少供品。当然,供品最后都由叫花子帮他连吃带拿,囊刮精光。
除夕黄昏,还有一件我必做的事情,叫“打稻囤子”。父亲用蒲包装上石灰粉,让我提着,到处拍下一个个带蒲包底花纹的石灰印,这就叫“稻囤子”,寓意五谷丰登,也许还有卫生作用。我仔细地把“稻囤子”打得横竖成行,一处不漏,从卧室一直打到堂屋、祖母的小屋、院子、外面路上、码头、猪圈、厕所。踏着一路数排白花花的“稻囤子”回头,成就感、愉悦感油然而生。
吃年夜饭前,敬亡人、烧纸钱,是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过着今天的安逸日子,不能忘记祖辈奠基的辛劳和恩德的庇荫。
吃罢年夜饭,搓好圆子,忙年总算划上句号,父亲便取来红纸包好的压岁钱,分发给我们姊妹几个。母亲拿出新衣服、新鞋子,云片糕、炸面果之类,放到我们的枕头边,叮嘱我们初一一醒来就吃上吉祥糕点。压岁钱只有两毛,最多五角,新衣服是普通粗布料,新鞋也是寻常黑面白底布鞋(没有袜子),云片糕、炸面果如今更不稀奇,但那时的我竟然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进入跨年的好梦。
半夜,迎春的鞭炮声此伏彼起,年就臻于有声有色的高潮,我的梦里也就添加了与一群同龄人砸钱②、格房子③,五形放浪地玩乐的画面。
从大年初一第一餐——吃元宵开始,算正式享受多日忙碌的成果了。然而,平时老是饥肠辘辘,看见好吃食就犯吼相的我辈,大年期间却吃不下多少好饭菜,俗话叫“年饱”。那是前几天积下不少油水在肚里的缘故,更可能是天生一副素肠胃,不能多消化鱼肉。
其实,在忙碌的当时,品尝这样那样的美食,感觉最香甜。记得有一次,母亲煮了一大块腌咸肉,锅內沸腾了,锅盖怎么也捂不住那独特的香气。肉熟后,母亲取出来切成小长方块,见我一脸馋相盯着肉看,恨不能两眼生出钩子,便切了一块烂熟的瘦肉塞进我的嘴里。顿时,那香喷喷咸津津的味道直醉到我心底,真是挨嘴巴也舍不得丢下啊!这是我记忆中吃过的最美的食物了。
从那以后,感觉年味在逐年淡化,当年的一家人也渐渐云散八方,祖母、父亲、母亲、大哥都已作古多年。而今回忆起少年时那浓得化不开的年味,甜美之中难免掺杂几许辛酸。
2018、3、19
注释
①斩死咧,好极了。
②砸钱,青少年都可玩的游戏,人数不限,参加者先在地上划间距3、4米的两道线,一条带圆弧的叫界线,另外一条直的是脚线,参与者轮流站在脚线后,向界线投掷铜钱,靠界线最近者为第一,其余人按距离近远排序。然后每人出一个铜板或硬币,摞在砖头上。第一名先拿一个铜钱,在砖头上立起,向地面滚落。铜钱停在那里,就在那里划一道线,人站在线外,拿铜钱砸砖头上的一摞钱,砸落到地上的,归砸的人所有;落在砖头上的,仍然摞成一叠,让别人依次进行,直到钱币砸光,算一轮结束。
③格房子,少儿游戏,玩法是在地上画宽约1米,长约3米的“房子”,再把长方形一分为二,然后画三道横线,变成两排并列的8间“房子”,玩的人单腿独立,把一块小瓦片从一边一间一间地踢过去,从另一边一间一间地踢回来,瓦片不能出格,不能搭线,弯起的一只脚不能下落。这游戏比的是耐力和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