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临风抚琴于亭台水榭,不必流觞曲水于溪畔花间,面对荩园那些参天古树,我感觉自己像膜拜佛祖的童子,面上安宁,内心虔诚。
“左带运河,右襟洸水,北枕泰山之余脉,南接微湖之烟涛”,古城济宁北郊的荩园占尽天时地利,名头不算太大,身世却颇为周折。明末画家戴鉴建造别墅定名“戴庄”,后转售扩建更名“荩园”,光绪年间又卖与德国天主教圣言会,辟为戴庄教堂建筑群的一部分。
古牌楼式的荩园门口,一株130岁的桑树沐浴在春光里,满树细小的花,泛着淡淡的香,夏秋之时紫红酸甜的桑葚是它修成的正果。老桑树树身伤痕斑驳,枝干严重向旁边的教堂方向倾斜。基督教教徒说,这是一心向善的树。桑树以一己之力,曾经托举起了作家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那条河,这让我此时对这株桑树敬重有加。
园中景物,真正的移步换景。流苏、杜仲、文冠果、君迁子、桃叶卫矛、木瓜海棠、绣球荚蒾,有些树种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直让我这个来自东北林区的人顿有“树盲”之感。
古树身上,都有标明树种、树龄、生长习性、保护等级等信息的“身份证”。建园时栽植的树木,已经历尽300多轮风霜雨雪。一茬树木,阅尽二十多代人的世事沧桑。人类在自然面前何其微小,只是凭偶然踏上了进化的“高速路”,才有幸成为高级物种。但人类也应该善待万物,万物方能回馈人类,这是良性循环,否则也会触及生存的“死穴”。
会当人间四月,万木葳蕤向上。荩园里的古树各美其美,碗口粗的枝条挂满灯笼的紫藤,游龙般在树木间穿梭盘桓;高悬比拳头还大的白色球花的绣球荚蒾,似乎是在炫耀生命的旺盛;一树火苗般燃烧的楸树,直观诠释了所有梦想都开花的禅意。不由想起诗人苏婷的《致橡树》中的名句,“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不同品种的树内在品质不同,相同树种的树立地条件不同,每株树都有适合自己的活法,所有树的活法都值得尊重。
园中的“镇园之宝”,无疑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的流苏。一座石山下,正值盛花期的流苏树冠铺张、枝干婆娑,雪白的花穗如同昨夜突降的大雪,在微风中翩然浮动,飘散着淡淡的清香,与旁边开满白色球花的绣球荚蒾枝干相触、花朵相映。这株流苏超过320岁,相传是园主为纪念自己喜欢流苏饰物的亡妻而栽植。唯美的树中精品,凄美的爱情故事,让我不胜感慨,如今游园赏花者,有几人尚存如此情操?
一位知情的当地老人说,建国初期,国家曾将荩园的一些名贵树木移植去了省城的植物园,装走了十多卡车。这株流苏当时也已经被挖出打包,只是考虑到风险太大才又原地保护起来。一位友人不远千里,专程来看这株流苏,之后又到市内游览了谭岗路的流苏大道。天上是流苏似的白云,地上是白云似的流苏,友人直呼这也太奢华了,用国家二级保护做一条街的绿化树。
人世间凡事都是“古难全”,这是苏东坡的感慨,也是大自然的神秘。荩园有两株流苏,另一株前几年被风雨所毁,园里正在对其进行救护恢复。我默默祈祷,期待其“第二春”的浪漫。
树木,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重要依托。初期,人类砍伐树木盖房建楼、铺路架桥,极大改善了生产生活条件。后来,开采包括被埋入地下的森林而生成的煤炭和石油,快速推进了工业化进程。而当下的信息化时代,人类为了改善地球自然环境,则是通过大规模植树造林,降低温室效应、优化空气质量。
上世纪九十年代,东北林区有很多关于人与树的传奇。林业老英雄马永顺为了恢复森林植被,退休后义务植树,还了一生采伐林木欠下的账;父子两代护林人员李耀忠、李宝山血洒青山,守住森林的最后防线。这些,至今想来令我感叹。人护树,树养人,树与人命运相关、前景相连。
由于气候原因,中原地带的物候与东北大不相同,一个主要标志,就是春天时节这里的树木大多都能开出美艳的花朵。一株十余米高的楸树,满树紫红色、喇叭状的花,像一把向天燃烧的硕大火炬,尽情地释放春天的激情。而一束束雪白的槐花,让诸多美食爱好者眼里充满了欲望,那是能够包多少槐花馅饺子、煎多少槐花薄饼、蒸多少槐花蒸菜的上等食材,花开花落,暴殄天物啊。
济南大明湖中,主打曼妙的垂柳;南京中山公园,力推浪漫的法桐。这是大而有当的优势。荩园自知自己的小,便另辟蹊径,突出景观的精、树种的精。国槐、梧桐、榆树、圆柏等本地常见树种,算作珍贵树种的背景板。在一面矮墙旁,一株百年朴树,树干离地不足半米,便成直角横向生长,一米多后又直角向上生长,宛如一把拉开的折尺,枝叶繁茂,越过墙头。一株桃叶卫矛,粗看斜向横生已是令人称奇,细看树干已经完全中空,只靠树皮输送养料和人工“拐杖”支撑树干。“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数百年的岁月里,这些树木经受了多少凄风苦雨,已经没人能够说清。它们不仅完成了自我救赎,也完成了价值飞跃,擎起了艰难岁月的浩瀚星空,寄托了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望着这些古树,不由想起当年在东北林区时自己栽过的树,经过几十年现在应该都已成林。再过几代人,那些树也是参天古树了,而我们这些植树人也是古人了。
夕阳在园内的哥特式教堂尖顶涂抹着余晖,归鸟在园内古树上的巢中哺育着幼鸟,荩园渐渐宁静下来,像一位老者渐渐凝思入定。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虽然没有苏州拙政园、北京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苏州留园等中国四大名园的显赫声名,但荩园也以自己庄园与教堂合一、世俗与宗教共融的特色,卓尔不群地秀美在鲁西南,被誉为“尘世蓬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