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代距今近四十年了。四十年前的光景,仿佛就在眼前,而行走在家校之间的那段山路的情形,更是历历如昨。
1983年初中毕业,我考入安化四中。家在梅城,校在大福,两地相距约90华里。每逢星期六(那时一个星期要读六天书的),学校考虑到路途遥远的学生要回家,便只上半天课。在校吃完中餐,我和同样清苦的几位学友,便草草收拾行囊,踏上了回家的那段山路——沂山路。
要走完这段路回家,苦乐自知。
在我们的心里,把这段路分成两半,即以一个叫沂山的山界,作为分界点。因为这山界,一者是我们翻越的最高处,回首是学校所处的大福坪,前俯便是有大道可走的仙溪九龙。看到仙溪九龙的山水,家似乎就很近了;二者它是我们回家路途的中点,在天黑之前能翻越沂山界,成了我们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再者翻越了它,标志着上坡路终结,下坡路开始。下坡路走完,也就到了一条毛公路上,夜里走路就安心了许多。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的脚,是极快地交织着前行:路比较平坦地在山间蜿蜒,路边潺潺流动的溪水,与我们一路欢歌;学友们也在山间尽情地狂歌几曲,歌声在山谷间,极为欢快地回响。偶尔有一、两处被废弃的茶亭,能为我们遮风挡雨,是我们走累了稍作片刻休息的最佳出处。与我们同行的女同胞,一屁股坐茶亭的条凳上,偶尔努着嘴抱怨一下不争气的双脚。
此时在路边,如果能够发现红薯、花生、甘蔗之类可以生吃的农作物,谗意便不由自主地涌上女同学的心头,跃跃欲试想男生弄点来解解渴、充充饥。于是,她们便自告奋勇地充当起哨兵,我们男生则开始冲锋陷阵,对这类作物开展突袭战。不是所有的突袭战都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过往的行人、从草棚里突然探出头来的庄稼人,都会使我们的偷袭行动落空。但庄稼人只是探头望一望,就不再理会我们,我们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往前行走着。
在这山路上,我们发现山里人的纯朴、善良和热情。路边的农家,很清楚什么时候有学生经过,总是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摆上一个大水缸,然后在水缸里盛满用云雾茶、山泉水泡好的茶水。我们喝上这样的酽浓的茶水,顿觉喉咙清爽,满身的疲惫消散。若是能赶上农家有人,我们还会得到炒熟的花生、甜甜的薯片、香喷喷的玉米棒等可口的山货饱肚饱口福。这可把我们给惯坏了。“日啖玉米棒一根,不妨长作行路人。”不知是谁诗兴大发,将东坡先生“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的诗句修改了一下,逗得大家开怀至极。
沿着山谷走到尽头,就是摩天石级。这是沂山山路最险峻的一段路。在山脚一望上这成百上计的盘山石级,我们的心开始有些发颤。我们一行人,相互鼓励着,一步一级地往上走,把那石级陆续被我们抛下山去,可眼前又没完没了地冒出更多的石级,而且越来越越陡。女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请求我们来一顿原地休息。大家把背包从背上甩下来,随手扔在石级上,然后一屁股坐在石级的另一侧。
“啊!我们上了这么高了!”突然一女生尖叫起来,许多人被这尖叫声一下子激起了情绪,放眼朝山下望去……
“你们看,那山峰如刀削斧凿,直插云霄,那山谷深不见底,真是威严极了。”
“那岭上的树太葱郁了,在晚霞映衬下,如同仙境。”
“那条小溪,在山间穿行,宛如长蛇出没山林。”
“看,看那天边的红霞,绚烂多彩,……”
美景在脚下,不可胜数,大家都忘情地欣赏着,忘了自己的归程。
“太阳不等唱歌郎哟,”男生中有人把我们从赏景的美梦中唤醒,此时我们才记起我们要回家的路,还相当长远。
太阳逐渐西沉,催促着我们向着石级盘旋的沂山界冲去。
“哎哟”,女生中传来一阵清脆却又痛苦的呻吟。
“不好,吴捷的脚扭伤了!”
“男生要加重负担,把我们的背包背上,让我们扶着吴捷走。”
我们冲顶的速度大大缓了下来,而此时,盘旋的石级仍然要在天幕合上之时,硬生生将我们留在山界的上坡处。
“都怪我,都怪我那么不小心!”受伤吴捷开始自责起来。
“是山路难走,实在太难走了,怎能怪你呢?”大伙安慰着她。
“星星开始眨眼睛,我们开始摸黑行。”前面那位诗兴大发的学友,又开始卖弄风骚起来。
“我们开始摸黑行,可以改成我们开始夜行军。”
“对,夜行军更有气魄,更富文采”。
“谁要是将我们的经历编个故事,那将来肯定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这段山路,将是我们甘苦与共的历史见证。”一名文心涌动的学友这么感喟地说。他的感喟,引起了我们一行人的强烈共鸣……
就这样说说笑笑,我们不知不觉地登上了沂山界。站在山界,夜境竟然如此美丽:整个山间,空灵幽静,只有我们一行人,给夜色带来几许惊扰。往回一望,大福坪的灯火已然斑斑驳驳,若隐若现;往前一眺,深山密林间,透着仙溪小镇的润味,让人流连神往。
山界上的分路碑,在夜色下显得崔崣而庄重。它左示告上天罩坪,前示告下坡走九龙。我们走近这分路碑,轻轻地抚摸着它。
“我们的回家路,已走了将近一半。”
“那才不呢,君不知,行百里者半九十么?”
“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有人反驳说,“既然我们共同的经历使我们不得不走这条路,我们就得走下去,不管前面有多少险阻艰难”……
“好啦,口舌之争代替不了行动,我们出发吧”。
我们在山顶做了短暂休整后,又继续着回家的行程。
下山仍是走在盘旋在山间的石级上。尽管天上有星光,但山路被林荫遮蔽,依旧出奇的阴暗,山间的石级,也历经沧桑,变得极不平整。男生在山间捡来枯枝,做成简易手杖,让女同胞拄着。我在前面,小心地探着路。就这样,一行人在山间小心翼翼地行走着。时不时夜宿山林的鸟儿、兔儿等,被我们惊扰,扑通、扑通地或飞起,或逃蹿,让我们也时不时地感到恐怖阵阵,胆颤心惊。
此时,大家都无心欣赏夜景,一门心思想着快点走出这石级。如果此时有谁能留意这段山路,那林中之景致,一定会吟出无与伦比的诗句。……
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山里人家的灯火,如星光,但为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我们带来了希望。望见了这灯光,大家的步子加快了许多。
突然,那里传来阵阵犬吠声,女生吃了不小的一惊,掩在男生的身后。犬吠声引来了一束手电灯光,接着便听到一吆喝声,吆喝声过后,犬吠声戛然而止。我们顺着这一束手电灯光,来到了这家农家,女生见到全身黝黑的狗,心惊胆战,那主人说:“不要怕,它不会咬人的,你们进屋坐坐吧。”
于是,我们如贯进得屋来。主人拿了几条板凳,让我们坐下,然后与我们攀谈起来。
“你们是安化四中来的学生吧,走了这么长的路,不容易吧。噢,那位女同学的脚怎么啦?来,让我看看。”吴捷挽起裤角,把脚伸了出来,让屋主检查。那主人经过一番检查后,说:“不打紧,我给你推拉一下,再上一点草药,一会儿就会好了的”。
我们诧异地问:“您是医生吗?”
“我不是什么医生,只是我们山里人在山里行走,时常有扭伤、摔伤的事,我们都学会了一点点。”
果真,不一会儿,吴捷很快就能行走自如了。我们对主人再三表示感谢,那主人却说:“行走在外,谁人不遇到难处,谢什么啰。”
我们又上路了。伤者无伤,我们走路的速度自然也快了许多。不大一会儿,我们从狭窄陡峭的山路上走了出来,踏上了一条极其简易的山村公路。这条公路坑坑洼洼,一脚踏上去,我们的鞋时不时陷入尘土里,我们的脚,溅起的尘灰,在身后拖成一道道滚滚的长龙。但相对于山路来说,有这样的路走,是我们的福音,我们不用担心掉进荆棘丛中或掉进山沟里。
我们的心情又舒展开来,笑声,歌声,又重新荡漾在山间,随我们一路刺破山间的充满星光的夜空。
……
我们回到家里时,已近午夜时分。回家的感觉真好。到家里,吃完父母早已给我们准备的饭后,便是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可是这美美的一觉,不会大久。第二天,我们又得准备好一周的学习、生活用品,往学校赶去。大约十点钟左右,我们又呼群引伴,踏上返校己途。返校之途,要艰难得多,因为每个人的背上多了一周的物品。
这条山路,我们一走就是三年。走路虽是艰辛的,但有同学之间的纯情、浪漫洒满一路,又让我们觉得走这条路很开心,值得回味。
但有一件事,在我们心头隐隐作痛:一场森林大火,将那位热心为受伤者治脚的屋主人的房子,化为灰烬,只留下一场瓦砾和一块空坪。从此,每当我们经过那块空坪时,都会停留一阵,默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