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化连绵起伏的大山,传说是秦始皇时期,一位仙人赶着的一群牛羊在此处落下的脚。本来仙人是要赶着这群牛羊,往海边饮水的,许是仙人走得累了,想在这里歇一歇脚;许是走得太困了,仙人怎么赶也赶不动牛羊。这群牛羊便在此处化身为群山。而那仙人因没完成赶牛羊的任务,无法向玉帝老儿交差,扔下牧鞭,逃得无影无踪。那牧鞭在仙人抽打牛羊之时,分开许多细小的岔,在山间变成了无数条细小的溪流。
这便是安化群山来由的美丽传说。然而传说终归传说,散布在山间的农民,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不知这山民是否是随着那仙人赶着的牛羊群一起而来,亦或本身就是那仙人的后裔,还是后来为避乱而迁徏至此。这是不在我们考究的事,但他们一旦定居于此,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起伏群山的守护者。
这里的地理环境相当险恶。这山不仅拘束着山民的活动空间,同时也养育着凶禽猛兽与虫蛇,与他们争夺生存空间。这里的人烟稀少,助长了瘴气的肆虐,自古被称为蛮夷之地。学会在大山深处生存,因而成为了他们的第一要务。他们不得已首先要健壮自己的体魄和敏捷的身手,如此才能为自己、为家人、为族人争得一席生存空间。
在久远的时代,居住在这莽莽大山之中的山民,或寄住洞穴,或伐木搭棚而居。危险随时都会降临。他们企盼被某种神奇的力量保护着,他们中有些特别强壮而且有智慧的人,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从而使他们顺利脱离险境。基于此,山民便产生了对英雄的顶礼膜拜,将英雄视为神的化身,久而久之便有了山之神。
山青水秀,柴方水便。山民这样诉说他们的生存环境。有山有水的地方,便有灵性的存在。山民固守这种灵性,形成了他们的灵魂。我非庆幸我是其中的一员,能拥有山水的灵动。或独自一人,或结伴而行,用脚步丈量着山之崔嵬,用心性品味着水的幽灵。时常穿梭来往在山水之间,时不时滋生一种用笔记载我对山水的挚爱和对山民的敬重。这种挚爱和敬重,串联起我对大山的一往情深。
在山间小道上,时不时能听到悠扬的山歌声。这是山民们对大山的深情歌咏。它浑厚深沉,兼有欢快明朗,从中可听出水源出大山的气韵,非是大山人是体味不出来的,我虽生于斯长于斯,并且将终老于斯,也不能深刻体味其中的韵味。
这众多的峰峦之中,我寻觅着它们的各自标配。山民们根据山峰各自不同的特点和性情,给它们取了名称。诸如芙蓉山、诸如摩天岭、诸如天鹅凸等等。
(二)
在上个世纪,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便有了看山员这种职业。看山员是从山民中百里挑一挑出来的壮汉,巡山守山护林是他们专司之责。
周兴汉就是这样的看山员。他专门负责凤凰山、拖木凸、芙蓉岭方圆十多公里的山林看护。
他总着一身橄榄绿军装,穿一双橄榄绿军用跑鞋,提一个长筒手提式话筒,胸前佩带着一个钢制的口哨,单瘦高挑的身材,走起路来,步步生风,给人的印象是此人曾是一个兵,让人望而生畏。
那个时侯的看山员,在生产队里记工分的,周兴汉因管的山多,记十二分,其他看山员一般记十分。
那个时侯,山民们唯一的燃料是柴火。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摆在第一位, 做饭炒菜烧水煮猪食,都离不开柴火,因此,柴火便成了人们的宝贝。所有的柴火都自然出自大山。为了弄得柴火,男女老少都会向山里涌,只要有柴火的地方,就会有人的喧闹和踪迹。
可是,弄柴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近处的山坡上,连草都已被扒得精光,赤裸裸光秃秃的;人们只好把目光投向深山里去。
此时的看山员是神经紧绷着的,他们一天到晚就守在紧要路口,看看谁又砍了生柴,或者树木。要是砍了生柴或树木,看山员至少要没收柴和柴刀的,要是有人胆敢顶撞看山员,他就以乱砍乱伐的罪名加在他身上的。
可是,周兴汉并非蛮横的看山员,他深知柴火在人们饮食起居中的位置很重要。要搞柴火就要进山,于是周兴汉给社员立了三条规矩:春天不砍发荪子的柴、不砍活着的树木、不在山中砍竹做千担。
为了不坏他的规矩,周兴初对于进山人打的柴,都要过一道他的火眼金睛:对柴担左瞧瞧右瞅瞅,若是发现了不对劲的柴火,先是咕咚咕咚地一顿抱怨:“都像你一样,那么那山上的可以弄的柴火,总会有一天被你们弄光的;到时候看你们往哪儿去弄柴火?”,“你要知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乡邻被周兴汉的软硬兼施弄得极不好意的:“周看山员,那你说该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砍都砍了,怎不能让你把砍了的柴接上去吧。下不违例。你把柴火挑回去吧。”
那乡邻千恩万谢地把柴火担回了家。
(三)
他依然一如既往地钻进那大山里。此时,东方才微微泛白。昨夜的一场雨把山路弄得湿漉漉的,树枝上还在滴着水珠。
他时而钻进山沟,时而站在高岗,面对连绵起伏的大山,他总是动情的,因为动情而执着。
这一天,他一如既往地巡着山。忽然,一头母牛的哀号传入他的耳鼓。大山之中,每天清早都有山民将牛赶进山里,天黑之前又把牛接回家来。每头牛的脖子上,都系着铃铛,只要听到铃铛声,便可以判断牛的基本位置。所以,在大山里头,悠扬的铃铛声此起彼伏,形成一种独特的乐音。
母牛的哀号声却让周兴汉心里一阵吃紧:母牛一定是在大山里遭遇上不测。周兴汉竖起耳朵,循着母牛的哀号声,寻找着母牛的去处。
大山太过辽阔,加上大山的回声,一般人是很难寻找到声源所在地。周兴汉长期与山打交道,熟悉大山的秉性,所以他初步判断出母牛出事的大概方位。他如一条出入水中的蛟龙,在山峰的波浪里翻腾。终于在一条小溪边,见到了正在哞叫着的母牛。只见那母牛两条前腿跪在小溪边,绝望地望着小溪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牛犊,不断地哀号着。
周兴汉的到来,使母牛看到了希望。母牛从溪边站立起来,径直走到周兴汉身边,用嘴衔了衔他的衣边。周兴汉明白母牛的用意,来到溪边,溪边壁立的悬崖,也让这位汉子心里发怵:怎样让这小牛犊脱险?
周兴汉环顾四周,寻思着让小牛犊脱险的法子。突然,他的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几棵大树上,那些大树上,缠绕着许多藤蔓。他迅速拔出佩刀,一下子蹭到树的根部,砍断了几株藤蔓。可是,那些藤蔓,攀附在树干树枝上,犬牙交错,怎么扯也扯不下来。他仰着头瞅了瞅,把那佩刀衔在嘴里,如猿猴般攀缘着树木。每攀上一程,他便用双腿缠住树枝,一手扯着藤蔓,另一手用佩刀将藤蔓从树枝上剥离。如此反复多次,突然轰隆一声响,那藤蔓如一堵墙倒了下去,周兴汉所攀缘的树,因突然失去那藤蔓的重量而弹向天际,整个人刹那间处于失重状态,头昏目眩。
那树剧烈摆动了几个来回,渐趋平稳后,周兴汉从树上纵身一跃而下,极其麻利地将藤蔓分离成藤条,再用藤条编织成一张简易的藤网。他把藤网的一端系了几个网结,再分别一根藤条系上。然后,他再将藤网各处用力拉了拉,证实它是否牢实可靠。
一切准备就绪了,周兴汉把藤网一端系在悬崖边的一棵大树上,再把藤网抛了下去。自己也顺着藤网,抵达小牛犊位置。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牛犊,对周兴汉的到来,很是抗拒,蜷缩着身子,眼神里满是惊恐。母牛见状,明白周兴汉的用意,用柔和的哞叫声中安抚小牛犊,小牛犊这才稍微安静下来。周兴汉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身子,以示他对它并无恶意。经过周兴汉一阵抚弄过后,小牛犊将湿漉漉的身子靠向周兴汉。周兴汉见时机成熟,将藤网套在了小牛犊身上,然后自己先期上了悬崖,把藤网蔸往上拉。
小牛犊终于被救了上来,偎依在母牛的怀里。母牛双眸望着周兴汉,前脚突然跪下。周兴汉前驱,将母牛扶起,“牛虽不能说话,却也知如何感恩呀!”周兴汉喃喃道。
(四)
山,还是那山,可人在变,人的生存模式在变,而且变得那么飞快,让周兴汉始料未及。
最让周兴汉感到始料未及的是,进山搞柴火的人,越来越少了,以至最后,绝了踪迹。山上的树,到处都发慓似的疯长起来,葱绿得逼人眼;被进山搞柴火的人踏出来的光溜溜的山间小径,已被重新回归了山体本色,再也找不到印迹;那山间的小溪,回归了清澈,在绿意盎然的林子里弹奏着琴弦。
古稀之年的周兴汉,依然保持着巡山的习惯,而且是步履铿锵,豪情满怀。过去巡山,是守护;现在巡山,是感受,他想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已成一个巨大的天然氧吧,让他的双肺尽情地呼吸。
作为最后一批看山员,青山绿水已真的时候,周兴汉觉得,他无愧于一名军人,更无愧于一名看山员:天蓝地绿水长流,绿水青山福人间。
他,站在入山口,向着巍巍群山,非常庄重地行了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