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宝香,一个好认、好记、有寓意的名字,一个出生在东阳农村的纯朴、善良、勤劳女人。我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说,她是我的母亲——我生命中的春阳、春风和春雨。
01
由于家境贫寒,母亲虽天资聪颖,却没有读过一天书。从六、七岁开始,她就要上山割草、放牛;十多岁就要下农田干活了。困苦的成长经历磨练了母亲的意志,也造就了她坚强不屈的性格。
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里,因家中人口多,收入薄,我们全家人的生活一直很艰难。父亲每年春节后就背井离乡去桐庐一带做泥水工,家中的重担便基本落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为了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人拉扯大,她特别操劳,特别辛苦。
平日里, 母亲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了,她总是先把头发盘成发髻,再插上簪子,然后挑水、做饭、喂猪、洗衣……一直忙个不停。吃完早饭,她看看天气,常常是戴着笠帽,穿着打补丁的布衫,赤着脚,荷锄去生产队劳动。她对播种、施肥、锄草、除虫、收割等农活都很熟练,且有一种吃苦耐劳精神,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都干,从不偷懒。若队长分配她挑猪粪,她就一趟又一趟往坑坑洼洼的庄稼地里挑,累得满头大汗, 仍坚持到挑完为止。由于农活在行、劳动出色,她多次被评为生产能手和劳动积极分子,并当选为妇女主任。
那时的农村,处于“人民公社化”时期,劳动力不值钱,母亲辛劳一天得8个工分,大致值0.25元。我们兄弟姐妹读书期间常利用“农忙假”和“寒暑假”及放学后去生产队干活,但挣的工分不多。每到年终“分红”时,收益总额扣除一家人的口粮款后,还倒欠生产队一些钱(俗称“缺粮款”)。而父亲出门在外同样挣钱不易,很少寄钱回家。因此,母亲常为生计而发愁。
每年到了青黄不接时,母亲就到处向亲友借钱借粮度饥荒,而常常少有如愿,因亲友的日子也不好过。有几个晚上,我从梦中醒来,隐约听见母亲还在为欠账、缺粮而长吁短叹。
记忆中最深的是1959~1961 年间的“三年困难时期”,一家人几乎每天饥肠辘辘。其时“共产风”甚烈,家家户户的铁锅被干部收缴去“大炼钢铁”,生产队办起了“公共食堂”。由于“大跃进”等运动中的严重“左”倾错误,加上自然灾害所导致的粮食极度缺乏,“公共食堂”越办越难以为继,社员们哪怕米糠、红花草、野芹菜等掺杂的食物也吃不饱。
每到开饭时,母亲去食堂领来饭菜,给每人一小碗,不能多吃,以保证家人都能活下去。有一次,不懂事的我喝了一小碗米糠薄粥后还对着母亲叫嚷:“我饿,我饿,还要”,母亲便放下筷子,把她自己碗中的那点也给了我。吃完后,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大滴大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为了“活下去”,母亲带着我们去野外找能充饥的东西。在前一年种过红薯的山丘地里,我们用锄头刨遍了角角落落,偶尔能刨到几个小红薯;在堆着玉米杆的田埂上,我们一丛一丛地去翻,偶尔能找到几穗上年遗留下的玉米棒。回家后,母亲把小红薯和玉米棒放入瓦罐,在风炉上煮熟,大家分着吃。
此外,母亲经常带着大哥翻山越岭来回50多里,到罗店大山坞挖金刚刺根、蕨根给家人充饥。
有一年临近除夕,周天寒彻,大雪纷飞,我站在后门口向山脊右侧的小路不停地张望。母亲头戴一顶笠帽,身披蓑衣,从厚厚的积雪中走来。她肩挑一副竹箩筐,在瑟瑟的寒风中摇曳,里面装着舅舅接济我们的玉米粉,番薯、胡萝卜等。到家后,母亲赶快拿出一部分做成“萝卜丝羹”,她自己只盛了半碗,其余给我们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充饥。
彼时,在“大饥荒”阴影笼罩下,母亲不得不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挺直脊梁,扛起生命之重;也不得不以一颗坚强的心带着我们共渡艰难,并感受着生之不易。她承受着最多的痛苦,咽下最多的泪水,仍以挚爱和温情,对着人生,对着子女!
多少次,我看着母亲那早生的白发,看着她那布满岁月沧桑的面容及凹陷的眼眶,泪水便模糊了视线。
02
母亲常说,只要熬到子女们长大成人了,生活就会好起来了。因此,她尽己所能,对子女的成长倾心竭力。
时间在走,子女们一天天长大,衣服渐渐变短变窄。为了子女能穿上适合年龄的衣服,母亲经常利用农闲时间用手揺纺车纺线,用传统手工织布机织布,然后到邻村的染坊染上颜色,并请当地“土裁缝”为子女裁制衣服。
即便这样,每年增添的新衣服也很有限。我们三兄弟往往是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了给我穿;三个姐姐亦然。破了,母亲就用针线缝补,直到破得实在不能再穿了,也要用来纳鞋底。
在计划经济时代,政府对布匹购销实行统一管理,有几年每人只发0.5米布票。我们想穿一件“洋布”衣,那是很奢望的事。
我小时候,就是一个常穿土布衣的野孩子,经常与村里一群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去田间水沟抓鱼、捉泥鳅、摸螺蛳,只有饿了、累了的时候才知道回家。跨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母亲。母亲看我衣服上布满斑斑点点的泥浆,便叫我赶快脱下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拿着脏衣服去“门前塘”清洗。
最让母亲担心的是,我多次背着家人偷偷地约小伙伴去山坞水塘里打水仗,有时还爬到高高的树上掏鸟窝……
在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中,我排行最小。哥哥姐姐都较懂事、较听话,唯我最不懂事、最任性。母亲对小儿子特别宠爱,舍不得打我。为了改变我的不良习性和行为,母亲觉得最好的办法是送我到学校去读书。她认为“学校有纪律管束,老师的话不敢不听”。
我八岁那年9月1日早上,母亲拿出一个准备好的小书包让我背上,然后拉着我的小手送我上学。一路上,她反复叮嘱:“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有文化才会有出息……”进了校门,我很不情愿地跟随老师向教室走了好长一段路,回头看到母亲还站在校门口注视着我。她那充满期望的殷殷眼神,令我感动。
在学校,我听课很不专心,经常做小动作,还时不时东张西望。有一天,教室外风雨交加,我看到母亲站在窗外往里看。下课后,母亲走进教室,递给我雨伞和雨鞋。她是沿着泥泞小路特地为我送来的,一路上可能摔了好几跤,浑身像个泥猴似的。上课铃响了,望着母亲回去的背影,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放学回家,母亲总要问我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哪怕我取得点滴进步,她也很高兴。晚饭后,我经常趴在桌边做作业,母亲在旁边就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帮我补衣服、缝袜子。她捏着细细的钢针,手指还经常被针扎出了血。
睡觉前,母亲经常给我讲故事,如《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马坦的故事》等。她用“东阳土话”讲得很生动,我听得一楞一楞的。除了讲故事外,母亲还教了我不少东阳谚语,如“勿要睡到日头红,三个五更抵一工”、“男子勤,田头田角出金银;内家(女子)勤,布机纺车出金银”、“六月勿晒背,到老都要悔”等。
“三年自然灾害”过去后,家中条件有所改善。每到期末考试前两个星期,母亲会在早上塞给我一个小小的“玉米饼”,叮嘱我认真复习功课。考试那天早晨,母亲煮两个鸡蛋让我带上。她说:吃了这两个蛋,考试得100分。我亲爱的母亲啊,她是想用这种方式促使我努力点、认真点,争取考得好一点。
母亲不识字,生活中吃了很多亏,这让她坚定地认为读书很重要。她曾说过:“再穷再苦,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供子女读书”。她节衣缩食,几分几毛钱都积蓄起来,为我们兄弟姐妹缴书费、学费,只要子女对她提出买铅笔、橡皮等学习用品的要求,她总是尽量予以满足。
母亲一直有一个梦,希望子女中能出一两个“读书人”,原因之一是我们家上溯好多代都是文盲,此状况最好在这一代得到改变。然而,由于家中缺少劳动力,哥哥姐姐相继休学;我也只念完小学就遇到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不得不回家放牛。好在,我的小姐姐六石中学毕业,这让母亲很是欣慰。
1967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文件《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从广播中传来,上级要求学校恢复招生,学生返校复课。
翌年八月的一天,吴良学校在街道边的砖墙上张贴出“初中新生录取名单”。母亲从代销店买了盐出来,正好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份名单看。她通过识字人得知我也在名单之列,便一路小跑回家将这喜讯告诉了我。
读初中期间,我为了不辜负亲人的期望,学习还比较努力。从第二学期开始,受班主任谬赏,我受命担任“排长”(其时学部队编制,一个班叫一个排)。虽然跟随老师“闹革命”花去一些时间,但在课堂教学中,我还是学到了一些知识。
03
母亲长期劳累,加上营养不良,以致身体越来越虚弱。有一天,她腹胀不适,肠道有闭塞感,便去当地的六石医院就诊。医生给她开了一些药,吃后病情似乎有所缓解。于是,她以为再过几天就会好起来,依然里里外外忙碌。
过了一两个月后,母亲的病情加重。父亲和大哥筹了几十元钱,送她去东阳人民医院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如晴天打了个霹雳:恶性肿瘤!吃了一个疗程药后,不见好转,便到浙一医院治疗,吃了一些药后仍不见好转。于是,又送她到东阳人民医院治疗。医生说,这种病很难治,只能开刀,但开刀需交一大笔钱,且以后复发或转移的可能性很大。父亲到处借钱仍不足以支付开刀费用,家中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变卖,无奈,母亲离开了医院。
回家后,母亲很坚强,没有唉声叹气。她按照当地“土郎中”开的药方吃过不少土草药,还打过鸡血针……期望奇迹出现。
其时,三个姐姐已出嫁;大哥跟着师傅学木工手艺;父亲和二哥务农;我还在读初中,家庭收入甚微。我们想给母亲加强营养,但没钱买。好在,家中养着两只老母鸡会生蛋,鸡蛋便成为母亲最好的营养品了。
接下去的日子里,父亲以在家照顾母亲为主;大哥经常加班加点,把学徒工不多的报酬都寄回家;二哥农闲时常去砍柴、挖藕赚辛苦钱;我利用星期天和寒暑假挑着货郎担走村过巷鸡毛换糖。我们心里明白,只有努力挣钱,才能支付母亲的医药费。
母亲与病魔斗争坚持了两年多,经历了健康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这期间,家人想尽一切办法筹钱请“老中医”为母亲治疗,但效果甚微。后来,恶细胞扩散,疼痛难忍。母亲含泪说:“若不是为了子孙后代,我就往门前塘跳下去”。听到这话,我们一面安慰她,一面抺眼泪。
1969年10月15日,母亲病危。她瘦弱的身躯静静地躺在床上,面如白纸,任何食物都不能下咽。但她的头脑还清醒,眼睛往床前的亲人一个个看过去。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停留了好一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我俯身握住母亲的手,泣不成声……
傍晚,大哥搭着母亲手腕的脉博,感觉她的脉动很微弱,便把父亲叫到一旁轻轻地说了几句。母亲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好,泪水一下子涌出来。过了几分鈡,母亲合上双眼,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时年51岁。
父亲和我们在场的兄弟姐妹悲痛得肝肠寸断,千声万声呼唤她,可千声万声唤不回。
当天晚上,家中一片悲凉。我和哥哥姐姐戴着孝帽,守坐在灵堂的草铺上,陪母亲度过一个长长的暗夜……
其时,我年仅16岁,就不得不接受母亲死亡这种“悲痛教育”。看着灵堂内那盏暗淡的油灯,我渐渐地意识到,母亲与我“母子一场”,就是她生养我、关爱我、教育我、期望我,当我在母亲的关注下走着走着,接近成年人门槛的时候,她便很无奈地带着万般不舍和遗憾离去了,而我回头看不到母亲的时候,才意识到母亲对于我是那么的重要。
母亲下葬后,父亲特别哀伤。他带着三个儿子相依为命,在这“四个男人”的家庭里,做饭、喂猪、洗衣等都得靠自己了。他对这种状况很不适应,经常去母亲的坟墓前默念,每次都老泪纵横。第二年6月,父亲患气管炎住院,四个月后,医治无效去见母亲了。
两年内,痛失了两位最亲的亲人,我的命运便被彻底改变。1970年6月初中毕业后,我就成为底层的农民。1971年春,在哥哥姐姐“绝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激励下,我收拾行囊,带上家乡的一把泥土和一袋霉干菜,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去江西安福的打工之路。
04
时光荏苒,母亲离开我们已很多年了。每当我想起她,其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谆谆教诲便萦绕在耳畔。
很多次,我在梦中见到母亲。她仍是那么消瘦,那么简朴……看着她那慈祥而饱经风霜的面容,我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却哽咽得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望来路,我深感愧疚的是对不起母亲。我年少时太不懂事、太任性,让她一次次担心又难过;她含辛茹苦养育我,为我默默付出,为我遮风挡雨……可是,我从未对她有过报答和孝敬。这份愧疚,我永远都无法释怀。
曾记得,我童年时随母亲去樟村、吴良集市,她紧紧地拉着我的小手,生怕我摔倒或走散了;有一次,我肚子痛,她背着我去六石医院诊疗,来回走了20多里泥路,衣背全被汗水湿透;我爱玩水,曾有两次从“门前塘”石埠头掉进水里,都是母亲听到喊声后赶来,奋不顾身跳进水中把我救起;晚上睡觉,我们家三四人合盖一条被。因破旧的草席下面铺的是稻草,母亲便总是让我枕着她的臂腕睡去,她每次醒来,都要为我掖好被角……记忆中还有很多很多,“不思量,自难忘。”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离开我们后,我想孝敬她只能在梦乡,只因她与我相隔在阴阳。每年的母亲节,我只能看看母亲的遗像,任往事在眼前一幕幕掠过,泪水盈眶。
天下的母亲千千万万个,我的母亲是最好的之一。母亲啊,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自己还能再做您的儿子。我希望来世的您有条件读书,收入稳定,吃穿无忧,而且健康长寿,使我能长久地陪伴您,孝敬您,以弥补今世之遗憾。
母亲去世后,我每次回故乡省亲,都会默默地走到她的坟前,轻声说:“妈,儿来看您了”,然后十分虔诚地祭拜。
每年的清明节,若无特殊情况,我总是带着家人回故乡柿坞扫墓(祭拜父母及列祖列宗)。近些年,在杭州工作已退休的大哥及家人也相约而来;二哥二嫂在家乡,早已准备好了祭祀所需的酒食等。我们首先来到母亲的墓地,动手清除杂草、培添新土,并在坟头上压一张纸钱,继而在墓前点亮蜡烛,供上祭品,手捏三炷香祭拜,以这种祭祀方式表达我们对母亲深深的缅怀和感恩之情。
默立在母亲坟墓前追思,我终于弄明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这一连串长存于心中的哲学命题。
还有,我的认识在深化,真正意识到:母亲是人生最好的老师。我现在身上所具有的品格和习惯,尤其是待人的和善和做事的认真,固然有得之于学校和社会的,但更多的还是来自于母亲的潜移默化感染和教导。
祭祀毕,虽然脚步很沉重,但我们仍要回到至今还留存着的老屋看看,怀念与母亲在一起的旧时光。老屋的外墙已斑斑驳驳,仿佛是在诉说着年代的久远和曾经的故事;屋内寂寥沉静,蛛网挂墙,地面摆放着石磨盘、箩筐、米筛、锄头、斗笠、蓑衣、扁担等农具家什。这些,都是母亲在世时用过的。
想当年,县委有关部门派来的“四清”同志就住在我们老屋的“大房”里,母亲天天抽时间为他们做饭、炒菜、搞卫生等,以行动获得公社及大队领导的表彰。再者,邻居们常来老屋找母亲帮忙,大到“红白喜事”,小到婆媳纠纷,母亲总是有求必应,因此她备受乡邻爱戴和尊敬。
还记得,老屋附房的猪圈里养着一只母猪,一窝小猪出生后争着吃奶。母亲为了使母猪有充足的奶水,总是很早就起来做豆腐。我们兄弟姐妹也起来轮流推磨,一大盆泡胀的大豆磨完,天刚放亮。母亲用豆腐渣喂母猪,豆腐挑到集市去卖。
忘不了,有一天吃中饭时,一位乞丐抱着孩子来到老屋门口讨饭。虽然我们家也很穷,母亲还是给了她半碗饭。母亲是一个乐善好施之人,在邻居中有口皆碑。
永难忘,1977年3月8日,我从老屋里找出母亲的遗像及她穿过的一件青布衫,一同放进母亲用过的老式樟木箱。带上它,我去金华师范学校报到。直到如今,樟木箱还在,母亲的遗像、青布衫也还保存着。
离开故乡的时候,往往太阳已经偏西,村口时不时传来孩子们吹的柳笛声。我离故乡渐行渐远,只留下许多珍蔵的记忆。但不管在何地,母亲的爱都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她的期望,是我顽强前行的动力;她的恩德,我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