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多数人有同样的感觉,物质条件越来越优渥,但是有时生活好似没有调料的炒菜味同嚼蜡,尤其逢年过节平平淡淡看不到生活飞溅的浪花。所谓的年不过多几天假期,亲人朋友聚聚而已。如果说欢天喜地年味十足,还是小时候的年,像魔幻的电影,至今让我在兹念兹。
一进腊月,年进入倒计时,农家人忙起来。赶着生产队的马车,三五户人家到隔壁村碾黄黏米面。相邻相亲不约而同轮流包粘豆包。出锅的粘豆包放在户外冷冻,防止风干把冻好的豆包,储存在仓房的粮食踅子里。馋嘴的孩子,趁大人不备常常偷吃,躲在柴禾垛后面抑或在小树林的雪地里,像狗啃骨头似的咬着粘豆包,留下的一排排牙印,像翻地犁翻过的土地,整齐而均匀。
杀猪的日子,近一点儿的亲朋好友前来帮忙,烧水、煺猪毛、开膛破肚、灌血肠、切酸菜等分工明确。围着火炉,推杯换盏,吃着香喷喷的大片肥肉、血肠酸菜,觉得年味越来越浓,似乎近在咫尺,笑得比山花还烂漫,朗朗笑声几乎把树枝上的雪花震落下来。
小年那天,母亲开始洗洗涮涮,但凡能清洗的都要洗洗。洗一次极其不易,因为大洗衣盆、洗衣板是从有钱人家排号借来的。父亲和我们兄弟几人,开始用报纸糊墙。我只负责把涂好浆糊的报纸,递给站在凳子上的爸爸或者哥哥。报纸一张一张地贴到棚顶得心灵手巧,弄不好一张好端端的报纸被揉碎,会自责的,因为报纸是节衣缩食买来的。炉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温暖如春,吃着母亲做的发面饼、土豆块、黄豆芽汤的那种感觉,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清凌凌的湖水泛起层层涟漪,或宛如一首舒缓而悠扬的旋律让人思念潮涌动。
年前的几日,办年货紧锣密鼓。
爸爸早就料定,只有赶在他人的前面,换取水豆腐、干豆腐和豆油的事情才能不落空。所以他让哥哥一个月前,把黄豆送到了苗圃、小榨油厂。
我和几个玩伴,顶着刺骨的寒风,踏着厚厚的积雪,早早来到公社供销社买年画。绕着柜台一圈带有号码的年画,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一到家,来不及暖和冻僵的手脚,把心仪的年画贴在醒目的位置。看着年画上形态逼真的鲤鱼,总感觉从纸上游出来了似的。所以对这幅画情有独钟,或许给我们暗示人生的前进方向。回想起来,哥几个的确是鲤鱼跳龙门,才有了今天人生的璀璨。
腊月二十八,母亲忙得不可开交,从早到深夜似乎从未停歇。一大锅煮好的豆馅,用木杵将其碾碎,拌上糖精,攥紧豆馅。出锅的馒头,一盖帘一盖帘地放到仓房盖上冻着,待过年或者正月里解馋。在屋里屋外运送馒头的档口,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的胃过足了瘾,肚皮几乎要爆裂。
腊月三十,阳光明媚,树上的喜鹊清脆的叫声,如同林间流淌的泉水,似乎也要为人间道喜。凛冽的风也躲起来没了踪影,地上只是多了一层薄薄的清雪。我把房前屋后的路扫得通透,一直扫到与村子的主路接壤。与其说是扫雪,不如说是把所有的烦心事,随着旧年的终结一并扫走,埋葬在历史的尘埃里。七点左右,二哥和我把写有“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对联,“抬头见喜”等字福工工整整地贴在房门、柜子、窗户乃至仓房门、猪圈门上。贴的是对联,实际上贴的是心愿与祝福,那种奔放快乐的心情,犹如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氤氲在姹紫嫣红的氛围里。唯恐贴歪贴反了,那可是吉祥如意的象征,预示着来年的光景,容不得半点纰漏。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早餐终于吃到了日日期盼的馒头、粘豆包,还有几道像样的菜肴。
午后三点,袅袅炊烟,似乎空气里晕染着节日的香气。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团圆饭的序幕正式开始。妈妈把一盘盘喷香的炸丸子、拌凉菜、炸虾片、炒绿豆芽、酸菜粉、红焖肉、干豆腐白菜片、炒鸡蛋八道菜逐一摆上餐桌。哥哥殷勤地把白酒倒进白瓷壶里温热,为正襟危坐的爸爸斟满酒。在鞭炮的祝福声中,在舒适整洁温暖的农家小屋,一家五口人笑意盈盈品着美味佳肴,谛听父亲的谆谆教诲。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看到了曙光。几十年来,是我最开心的一年,这个年意味深长。老大终于考上了大学,是两个弟弟的榜样,是咱家的一面红旗。”爸爸押一口酒继续道,“咱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能不能走出去全靠你们自己努力,机不可失,一定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哥几个不住地点头,定会不辜负老人的殷切期望。那时即使他不郑重其事教导,仅平日里让我们耳熟能详的:“朱买臣马前泼水”“罗成十二岁夜打登州”“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故事,足以受到启发教育。虽然我还小,但是我懂得他的意思:不是看中眼前,过年时谁家分多少钱,谁家娶媳妇了。他看中的是孩子们的前途,有知识文化素养,深信知识改变命运。
席间,他的另一个话题是孝顺。何为孝?不顶撞父母,听父母的话就是孝顺。父母即使说得不对,也要用和蔼的语气交流看法,而非对抗升级影响家和万事兴。
1979年的春节,对于我家而言,是知识改变命运的一年,无休止地挑灯夜战、学海无涯的大幕徐徐拉开。任凭岁月流逝,至今也无法抹去我深处的记忆。
晚上掌灯时,电线杆上的红灯笼亮起来,灯笼上面扇子形状的树枝条上的一束束三角彩纸煞是好看,给节日的村庄带来了喜庆。男主人手头宽裕与否,在除夕夜也要和亲人朋友推推牌九或者打打麻将,这是一年惟一的放松和消遣。穿着新衣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提着靠小蜡烛点燃的红灯笼,三五成群屋里屋外地走来走去。女主人在家炒瓜子、炒花生、和面、剁馅悉心准备包饺子的食材。
我急不可耐地摩挲新衣服,央求早早穿上。母亲也只好把新衣服、新袜子分下去,一再叮嘱要节俭不许弄脏。同时把水果糖块、冻梨、冻柿子、压岁钱按照数量均分下去。那年好像我分了20块糖,5个冻梨,5个冻柿子,3元的压岁钱。那个年好美,那种惬意与舒坦,仿佛烈日下冷风拂面,每一寸肌肤都在吮吸清凉。心里的愉悦过年才更有韵味,因为那是甘甜与冰爽的交织,梦想与拼搏的握手。
午夜十一点半左右,村子里沸腾了,火树银花,鞭炮齐鸣。爸爸抱来了一堆柴草,放在院子中央。随着火势的蔓延,哥哥放起了一串串鞭炮,妈妈迅疾把煮好的饺子,端出来一盘放在户外的窗台上。爸爸赶紧上一炷香,额手对天地磕头祈祷,仿佛在祷告风调雨顺,家和万事兴,孩子学业有成。
新年的钟声敲响的一刹那,我家的年夜饭正式开始。哥几个又是围坐在父母的身旁,吃着酸菜馅饺子,可口的饭菜仿佛风里飘着香,雪里裹着蜜。何谓幸福快乐,不外乎晚辈们能陪伴在长辈身旁,边吃饭边听长辈讲不完的唠叨和旧事。忆苦思甜也好,殷殷嘱托也罢,都凝聚着爱与被爱的感觉。除夕夜,爸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家人守岁不睡觉,不到零时不吃年夜饭。年夜饭后务必出去走走,接祥纳福祈求来年有个好彩头。凌晨一点半才可以睡觉。这一优良习俗,我至今还在秉持。因为一年365天,最甜最美的是除夕,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这个不眠之夜,怎能轻描淡写?
往事如烟,40年弹指一挥间,全家人围坐在一起陪伴父母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笑着的除夕之夜,只能随风飘散越飘越远,成为我记忆的风帆。今天的年无论以什么形式过,总觉得缺少滋味清淡如水,再也体验不到那种其乐融融,热衷痴迷的感觉。或许是今天生活条件的变化,对物质需求没了奢望;或许是删减了过年的仪式感,更为简单和直接;或许是功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