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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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如梭，业余写作已有24年了，如果按种庄稼论，还属于荒年歉收的状态。这让我想起老家早年的一棵桑树，长了树瘿，树冠上只长了稀疏的几十片桑叶，更甭指望它吃桑椹，喂蚕，养家。
那是古早又懵懂的夏家塆晨昏，我用心凝视过那棵遭难的树。龟裂的树皮，像小山村祖爷爷们镀着青铜的脸，皱纹重叠着沧桑。如果桑树长眼睛，会说话，它也早早为一个少年的忧郁担忧，一定也曾宽慰过我，不能哭，曾抚慰过我，别怕冷，曾告慰过我，少焦虑。
幸福停靠在童年，故乡在我的反刍中重度。一群没心没肺的鸟儿，栖息在桑树、石榴树、苹果树上，有时候盘旋到檐下，钻进屋里，有时候整夜坐在窗台上，陪我写作业，我不关灯睡觉，它不飞走。它好像不知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句话。
一棵树的启示，让我每到夜深，就开始一个人孤独地笔耕字耘，生活因为黑夜的到来而格外深沉、广阔和丰厚，一种来自遇见和捕捉的发现与表达，变成承载岁月逝水流长的文字，献给六个笔画的生地籍贯和我的大山小溪。在我的心中，这些文学地理的虚拟与重合，就像倒影过我奔跑的河塘，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辽阔，一个比一个神秘莫测，酿成了我由村及乡出县过州翻山跨海浪走的破壳与出苗。在故乡，日头落山明天还会爬上来，悲欢离合如同刹那，划过田野的闪电和风雨，深深打动着我，让我于迅疾中慢下来，于折磨中成熟，于麻木中看清，于困顿中释怀。
从童年直接抵达中年，无数情意，积成欠账，无力偿还，依然是文学在拯救我，持续地给我以宽慰，有效地给我止痛，让我不用过多计较周围的难堪，而把甜和酸、苦和甘，写成心路崎岖的证词，这是对逝水流长、风吹不散和没能磨灭的夏家塆的殷勤探看，是对被命运错排的无名之辈的郑重代言，是对山河故人和江湖兄弟的深沉敬祝，更是对众生奔波即是恩典的相认注解，不论是风起离乡，还是拄杖素履，谨捧这爿荒田里的春泥，苍白的微尘，献给离乡君和追故乡的人，献给挽留不住又接连发生的人生无常和世情冷暖，这是接受，是正信中的修行，正因为有这么多离乡背井和就此别过，才会有天地的来日方长。
时间带不走故乡。所有波折都是曲径通幽的伏笔，所有光芒都将终结黑甜的空梦。眼前的道路，即是恰当的。深夜的书写，即是洗心的。当我站在金碧辉煌的兰州音乐厅领奖台上，接过首届甘肃散文八骏奖牌时，我再次想到我不识字的母亲，和生命脱胎的那台陕甘川夹角里的土院，那道我少年时常常呆坐和眺望远方的山梁，以及我在泥地上用蒿草棍写下的字。正是这片土地和寸步不挪的父老，四海闯荡的伙伴，支起肩膀托举我爬上麦垛，最终加冕我这项荣誉。是陇南十万大山中盘盘弯弯长满茅草的羊肠小路，送我到远方。是秋种夏收的旷野，给我最珍贵的识字课本：那片梯田是横折折撇，那台土塬是竖折折钩，那道山梁是横折钩，那岔河湾是弧弯钩。这些笔画，测量和称重着我笔下的夏家塆。我谢谢文学，谢谢扶持我趔趄跌撞中走到星星满天的亲朋好友，谢谢修理地球的天幕下从没旷课早退的老父亲。
五月，洋芋开花赛牡丹，我想念照在老屋墙上琥珀色的夕阳，想念一次次在他乡目送过的晚霞。因为命运的安排，我来到在天一方的他乡，海风的温润与水气的裹挟里，我忽然幼稚地迷惘，为此彷徨，为此寻找，人走在独木桥上了，还用在乎周围有没有喝彩吗？选择远方了，就无畏世途劳生。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继续缓慢地往回走，六个笔画的家山，我至今还欠一个对她的磕头，或者叩拜。隔着时间的壕沟，在黄昏落日的异乡街头，在欢乐与团圆的边缘，在卖米花糖的马路牙子旁，有时候我就止不住地眼眶酸热，眼前生意，皆是苦人，萍水相逢，又尽是他乡之客。遥遥亲亲的黄土地呀，你承载了人们初临世间所有的哭笑，你又像一叶扁舟，满载着欢喜悲苦的世场，东奔西颠，迎送从天而降的相逢，不知方向的别离。
方言是回乡的路标，时令已到小满，失语的乡愁和山河的风情浓得化不开，弃田别乡的人众逃亲疏，守着土地的人携将孤勇。母亲说:“山头的群鸟不知飞哪儿去了，上后庄连旱三月，庄稼苗竟然还活着。”我用故乡拆解的笔画，用土路、炊烟、泉水、麦浪、风雪，用疼痛、眷恋、割裂、回响、脐带，用锈锁、屋檐、院墙、荒径、农具，完成吉光片羽的重组，在空无人迹的追寻里，收拾那些破碎的分崩离析，在不是夏家塆的许多地方，我同样看到只剩风与铁锁的村庄，它们都悄然地散佚了，瓦解了，剩下我，孤独而专注地续写四散的乡土，渴望像童年时在荒坡拾一抱子柴禾，心满意足，折返而归。
遥想夏家塆，山坡正一天天从醒绿深浓中柳黄金黄，这是麦子熟了，河色正一涓涓在荡漾碧清中潺潺耳语，这是云朵散了。故乡人奔波追梦的道路，与鸡峰山四周的万家灯火和谐共生。上知天命，下学人事，谨以这本新书，希望这个世界更好，人间美好！
里尔克说：愿你有充分的忍耐去担当，有充分单纯的心去信仰。王小波说：那些我将要去的地方，都是我从未谋面的故乡。对此，我深信不疑。
——2025年5月胶州湾畔春城路
